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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泽五年八月末,华州曲城。虽已是秋日,但地处南方的曲城气温依旧很高,正午的日头毒得很,明晃晃地刺目,只是再如何毒辣的日头也不能阻这曲城的热闹与繁华。自天下一统以来,昔日的幽州便分为华州、纯州、然州,州之下又各设六府。这三州之名合起来便是当今皇后闺名,皇帝陛下以其名命名其故乡,足见夫妻情深,很是让曾经的幽州,现今的华州、纯州、然州的百姓们欢喜。而作为曾经幽州最富的曲城,如今已划入华州,凭着曲城人特有的精明能干,再加上代代累积的财富资本,今日的曲城或不敢称皇朝最富,但其繁华程度比之昔日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是声名远扬的贸易商城。熙熙攘攘的街道市集,形形色色的商人旅客,琳琅满目的珍奇货物,不绝于耳的吆喝叫卖……如此在他城难得一见的热闹景象,在曲城却是最为平常的。午时,一名年约三旬左右,着褐色布衣,貌似普通旅人的男子从东门进入了这富饶的曲城。他不紧不慢地走着,走在这繁华的大街上,看看两旁店铺、小摊上或珍贵或稀奇或精致的货物,看看那街上满脸朝气,来往不绝的人群,眼中略有些困惑,但那些迷茫无损于他的仪态。方脸浓眉,深目高鼻,组成一张端正英挺、极富男儿阳刚之气的面容,身形高大,双目明亮,虽是一身平民衣着,可看着这人却觉得应是那戎装骏马、领军千万的大将,朗朗正正的英姿令街上的那些个妇人侧目不已。褐衣男子在曲城转悠了个半天,至薄暮时分,差不多将整个街市都看了个遍,那街上的人便也渐是稀少,陆陆续续地都归家去了,他转了半天也有些饿了,打算寻个店填填肚子,左望右瞅的,终于在约莫二十步前的方向寻着了一看起来适于普通百姓的平常饭馆,当下移步前去。哐啷啷!那男子才走得几步,忽从右面急速飞出一堆东西,稀拉拉地落了一地,正挡在他的脚前,令他踏出的脚步顿住。那落了一地的,不是什么腌臜物,全是珍珠宝石翡翠玛瑙,落在地上,夕阳一照,光华灿耀,惑得人移不开眼。男子看着地上那些珠宝半晌,心头微微叹息,然后才移开眼,转首向右,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竟弃珍宝如粪土,只这一眼,却震得心魂一跳。那是如火般灿娆的石榴花吧?西天的晚霞也不及它一半的明丽,雍容的牡丹也不及它一半的艳媚,恣意地怒放着,恣意地妖娆着,恣意地将万般浓艳风情展现着,迷花人眼,惑魅人魂!“看什么看!没看过女人!”那清脆却又泼辣的声音将他惊醒,反射性地低首垂眸,目光落在脚下的珠宝上。“看什么看!眼皮子别这么浅!”那泼辣的声音再次响起,并带着一种明刺刺的嘲弄与轻蔑。男子再次转头看回去,右街边敞开的半扇门前斜倚着一名女子,火红的罗裙,半散的乌发,金钗横簪,雪肌花容,高高地扬着下巴,斜睥着眼底万物。满身的沧桑风情,却是一种公主般的高傲无尘。那些都似曾相识。男子想着,是视若无睹地转身离去,还是……还不待他想清,一个含着万分心痛的声音便响起:“离姑娘,你不高兴也犯不着拿这些东西出气啊,要知道这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啊!你不喜欢也犯不着扔掉啊,要知道这每一件都是我精心挑选的啊!离姑娘……”“你有完没完啊!”女子沷辣地叫道,柳眉一竖,“姑奶奶我今天就是看这些东西不顺眼,怎么着?这些个腌臜货姑奶奶我就是喜欢扔,你又怎么着?”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眼前人的鼻梁,“姑奶奶今天看着你就是生厌,你识相的便给我滚得远远的!否则姑奶奶待会儿扔的就是你!”那是个中年男子,锦衣华服,一脸富态,本是养尊处优让人侍候惯的,闻言眉一跳已生怒意,可一看女子,却又忍下了,和声细语道:“你今天不舒服便算了,明天我再来看你。”说罢又是留恋地看了女子一眼才是转身离去,看也不看地上那些珠宝,倒是身后的仆人一一将之捡起。女子眼角带讥地看着,然后冷冷一笑便转身回屋,隐约听到里头传来的三两轻语。“我的儿呀,你就不怕得罪了庞爷?再说你生气也犯不着扔那些宝贝呀!我的儿,那得值多少钱,何苦全扔了呢?”“妈妈你急什么,明儿个他还不捧着更多更贵重的来。”“哎哟,我的儿,你倒是想得明白。”……男子听着这些话,不禁有些好笑,又有些好气。这天底下就是有这些个男人视家中贤妻如糟糠,拼着那举案齐眉的不要,巴巴地奉上所有去讨那勾栏里姐儿的欢心,可人家全不当回事不说,心底里还不知道怎么蔑视侮骂呢。想着便要离去,可不知怎的,又忍不住转头看一眼门内,那火红的榴花早没了影儿,倒是一眼看到了正对门口的一幅画,光线不大亮,只模糊的觉着画的是一个舞着枪的小将,旁边还提着几个字,看不大清。男子眉头一动,再抬头看看这临街的楼房,楼顶的牌匾上三个金粉大字“离芳阁”,略一沉吟,转身离去。 白日的曲城是繁华热闹的,夜晚的曲城却是别有风味的。当夜幕遮起天地,曲城却披上华衣,绮丽而妖娆。一盏一盏明灯下是一处又一处的小摊。摆着精致小绣件的摊后,侧身立着一位豆蔻少女,略带羞涩抬首,你能不心头一动?琳琅满目的饰品后,那年华正茂的少妇正晃着皓腕上一个雕工巧致的银镯,你能忍住不多瞧一眼?各色水粉后,风韵犹存的大娘正用那半是沧桑半是风情的眸子瞅着你,你能不稍停脚步?那憨实的邻家哥哥正用竹枝儿编着小老虎,你能忍住不伸手去碰碰?山水书画后,清高又孤傲的书生正就着昏灯读着手中圣贤书,你能不回首一顾?瘦小精明的大爷手一翻一转,一张香味四溢的煎饼便落在盘中,你能忍住不咽口水?更有楼前檐下那一盏盏绯红的花灯,在轻风中袅娜舞摆着,那才是曲城最美最艳的风情。曲城最亮最丽的花灯在离芳阁。离芳阁在曲城,便如曲城在皇朝般有名。曲城是皇朝的积金城。离芳阁是曲城的销金窟。当夜幕冉冉,星辰明月楚楚而出,便是离芳阁芳华绽放之时。离芳阁是曲城最大最有名的花楼,离芳阁的离华姑娘不但是曲城的花魁,乃至在整个华州那也是首屈一指的。提起离华,那是人人称诵的,其人如榴花胜火,其歌舞冠绝华州,更兼得擅琴棋书画诗词文章,若非其身份低下,人们怕会将其与昔日的幽州公主,今日的皇朝皇后华纯然相提并论了。想当年纯然公主招亲,幽王都倾尽天下英杰,而今日的离华,就算不能说倾倒天下男儿,但倾倒整个曲城的男人却是轻而易举的。若说言之过誉,离芳阁满满一堂宾客便可为证。大堂最前有一高约丈许的彩台,此时帘幕低垂,堂中宾客皆翘首以待,只盼着那帘幕早早勾起,盼着那艳冠群芳的离华姑娘早早露面。夜色渐浓,灯火渐明。从离芳阁开门至今,已一个时辰过去了,彩台上依是未有分毫动静,堂中的客人大多是熟客,都知离芳阁的规矩,也都知离华姑娘万般皆好,唯一脾气不好,是以倒未有不满,依是饮酒吃菜,偶与他人闲聊几句,慢慢等候。可二楼正对彩台的雅房里的客人却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从敞开的窗口可将整个彩台整个大堂尽收眼底,乃是离芳阁位置最好也价钱最贵的雅房。此时房中坐着两名客人,皆是二十七八的年纪,仪容出众。一个着浅紫锦袍,玉冠束发五官俊挺,一身的高华贵气。一个雪发雪肤雪容,绝顶的俊俏也绝顶的冰冷,偏一身淡蓝的长衣却融化了几分冷峻,淩漓若湖上初雪。“这离华姑娘到底美到何种程度呢?竟敢让人如此等候!”紫衣男子略有些不满道。蓝衣男子没有理他,只是指尖敲着腰间剑柄。“雪人,你说这离华会不会有皇嫂的美貌?”紫衣男子再问。蓝衣男子依未答话,只是眼角瞟了他一眼。那略带蔑视的目光刺激了紫衣男子,英挺面容上那双于男子来说大得有些过分的眼睛霎时流转诡异的光芒,“雪人,这离华会不会有你漂亮?”蓝衣男子冰冷的面容顿时更冷一分,薄冰似的眸子射出锋利的冰剑。“嘻……”紫衣男子却毫不畏惧,一脸与其气度不符的嬉笑,“若她……”慢吞吞地说着,长指却是迅速地一挑蓝衣男子下颌,“有你这等姿色,便是再等几个时辰我也不介意。”啪!蓝衣男子一掌拍下紫衣男子的手,目光冷冷地看着他,“听说前几天九霜将昀王府前的石狮一掌拍碎了。”紫衣男子闻言那满脸的笑顿时僵在了那里,半晌后才干笑两声:“哈哈……我此次可是奉皇兄之命来办事的,说起来……唉……”他忽然叹气,“明明我在帝都练兵练得好好的,为什么皇兄一回朝便将我打发到这曲城来办这么小小的一件事?” 蓝衣男子此刻终于正眼看他,字字清晰地道:“因为你太聒噪了。”精简却锋利,顿时将紫衣男子刺得跳脚,“死雪人,孤哪里聒噪了!”他虽愤怒却还是压低着声音。“哼,”蓝衣男子鼻孔里一哼,“陛下有品玉照顾即可,何需你日夜多嘴。”“死雪人,孤那是兄弟友爱,你敢指责,孤要治你以下犯上之罪!”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念念不忘的仍然是这地位的高下。“哦。”蓝衣男子很不以为然的应一声。紫衣男子还待再说,却见蓝衣男子手一摆,“你等的美人出来了。”彩台上的帘幕层层拉起,一个红衣佳人袅袅而现。“等回朝了一定要奏明皇兄好好治你。”紫衣男子依不忘哼一声。这两人正是皇雨和萧雪空。皇朝征芜射大胜而归,只是回帝都后旧患复发,一时吓煞了朝廷内外,皇雨更是急得上跳下蹦的。虽有君品玉全心医治,他却依旧不放心,上朝下朝总不离皇朝身旁,时刻不忘念叨“皇兄不可操劳,皇兄要多休息多进补食”,倒不似堂堂皇弟,反倒成了皇帝的侍从了。皇朝烦不胜烦,正好派萧雪空来华州处理军务,便将他也打发来了,美其名曰“协助”,实则是想耳根清净。两人到了曲城,皇雨听说了离华的美名,也就随口问了问,那曲城的府尹对这位昀王的大名是早有耳闻,当下也不管那朝廷的律法诸多的礼制,只管在离芳阁订了雅厢,请这两位贵人前往一观。此刻帘幕拉起,两人终于看到了久候的美人。红色虽有令人眼前一亮之感,但总是太过浓艳而不为高雅之士所喜,可这离华姑娘一身红衣非但不俗,反是相得益彰,肌肤若雪,罗裙一衬,隐生淡淡嫣红,若朝霞遍洒雪原,艳光四射更透清华贵气。“嗯,为如此美人干等一个时辰倒也不亏。”皇雨当下赞道,“虽还稍逊皇嫂几分,但已是丽色罕见。”彩台上,离华怀抱琵琶,缓缓走至台中锦凳上坐下,然后才抬目扫一眼堂中,不行礼,不言语,也未有笑容,冷冷淡淡的,端是透着十分的高傲。说来也怪,那堂中的客人大都是有几分财势的人物,可对着这傲慢无礼的离华姑娘却未生半分怒意。萧雪空也看着台上的美人,那样的容颜自是少见,可他看着的却是那一双眼睛。杏仁似的双眸黑白分明,看着堂中众客如视无物,那不是做作的傲慢,而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傲骨。“这样的人为何会在这样的地方。”他不禁轻轻念一句。“哟,雪人竟也会怜香惜玉了?”皇雨顿时取笑。“按规矩,请上雅房的客人点曲。”离华抬眼扫向正对彩台的雅房中的皇雨和萧雪空。房中两人闻言倒是一怔,都不知离芳阁有这规矩,况且两人也没这逛花楼的经验,又都是武将,听过的歌也是士兵唱出的雄豪壮烈之曲,在这花楼总不能点《破阵子》吧。萧雪空当下垂眸,不予理会,皇雨没法,对着彩台的美人颇是潇洒地笑笑,可一时还真想不起来应该点什么曲,只好道:“姑娘看什么适合便唱一曲就是。”把这难题丢了回去。离华柳眉一挑,看一眼房中的两人,这等仪容风范的人物,在这种地方倒是第一次见,心头一动,勾唇淡笑,目光扫过台下众客,隐隐嘲意带出。“既如此,那离华便斗胆了,若唱得不中意,还请客人原谅。”说罢,指尖轻拔,琵琶声动,寥寥数响,却是金石之音,令人心头震动。 如画江山,狼烟失色。金戈铁马,争主沉浮。倚天万里须长剑,中霄舞,誓补天! 离华才一启喉,房中皇雨、萧雪空顿时正容端坐,全神贯注。 天马西来,都为翻云手。握虎符挟玉龙,羽箭射破、苍茫山缺! 女子清音,唱来却是铿然有力,气势万均,堂中众客只觉朔风扑面,金粉碧栏的离芳阁顿时黄沙滚滚,刀剑鸣耳,万军奔涌,仿身临那碧血滔天的战场。长街上一个白衣少年正缓缓而行,当那一缕高歌入耳时,脚下一顿,便再也无法前行,茫然回首,歌声不绝,他移动脚步如被歌声所牵,一步一步走入离芳阁,那门口守门的伸手想要拦,却被他袖一甩,全摔到街上去。 道男儿至死心如铁。血洗山河,草掩白骸,不怕尘淹灰,丹心映青冥! 离华的歌还在唱,琵琶铮铮,似响在人心头,划起满腔热血。那少年已走到台前,堂中众人都为歌声所摄未有察觉。少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台上的歌者,那神情竟似痴了,却不知是为台上的人还是为歌。 待红楼碧水重入画,唤纤纤月,空谷清音、桃花水,却总是、雨打风吹流云散。 歌至最后,万千气势袅袅淡去,余下的是千古怅然。一曲尽了,满堂皆静。“‘歌尽曲城’实至名归。”楼上皇雨悠然赞叹,“想不到竟可在此听到青王的《踏云曲》,想不到这青楼女子也可歌金戈铁马!”“风尘多有奇人。”萧雪空举杯向空而敬。台上的歌者眸光空濛地望着前方,似遥落万里长街外,似沉入白骸青冥中。“你唱得很好,你知道我的姐姐在哪儿吗?”一个仿若古琴幽鸣的声音轻轻响起,霎时惊醒众人。“呀!那小子怎么在这里?”皇雨此时方看到那白衣少年惊道。萧雪空看向那少年,眉头一动,心头却是叹息,“万水千山,不见不休。”“唉,还真是个死心眼的小子。”皇雨惋叹。“你说什么?”离华如梦初醒,看着眼前陌生的白衣少年,仪容俊秀,却眸带郁结。白衣少年看看离华,忽而一笑,“当年凤姐姐歌艺妙绝天下,只是人间早已不闻,而今有你,倒也不差。”“凤姐姐?”离华全身一震,杏眸盯紧白衣少年。“‘落日楼中栖梧凤,启喉歌倾九天凰’,你身为歌者难道竟不知吗?”白衣少年忽有些不满。“凤栖梧!”离华眸中闪着奇异的光芒,“你认识凤栖梧?”“嗯。”白衣少年淡淡点头,似乎认为认识这曾名动九州的歌者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的歌唱得很好,我请你喝酒吧。”那语气也是淡淡的,似乎便是请皇帝喝酒,皇帝也应该欣然答应才是。“哪里来的臭小子,还不快给老子滚出去!”那守门的两人此时一瘸一拐地冲到台前,伸手就要将少年拖走。“住手!”那两双手还未触及白衣少年的衣角,但闻台上离华一声厉喝,柳眉高高挑起,“本姑娘的客人,你们敢无礼!”“姑……姑娘,这小子他……”“还不给我滚出堂去!”离华蓦地站起身来,手一指门外,杏眸圆睁,“哪里轮得到你们说话?”“姑娘……”“滚!别让我再说!”离华怀中的琵琶猛然砸向台下两人,那两人马上闪身躲开,琵琶砰地碎成数块。“是,是……我们马上滚,姑娘别气。”两人赶忙退出堂中。堂中众客皆屏息静气地看着这一幕。曲城人哪个不知,离华姑娘生气时须得顺着,否则必是堂塌楼倒方可罢休。“唉哟,我的儿呀,你这是怎么啦?”离芳阁管事的离大娘一听到禀告慌忙赶来,却只见台上气喘吁吁的离华,台下碎裂的琵琶,一个长身玉立的白衣少年及满堂安静的宾客。“骂了两条狗。”离华挽袖淡然道。“骂便骂罢了,可不要气着自己了,我的儿可比那些狗要金贵百倍啊。”离大娘满脸堆笑。“今日累了。”离华抬手抚抚鬓角,杏眸扫一眼堂中,冷傲间却偏生分外勾人,“明日离华跳一曲舞吧。”此言一出,不说离大娘那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便是堂中众客也面露雀跃。离华的歌当是冠绝,可离华的舞才真正的惑动华州,只是离华愿每日一歌却百日难得一舞。“我的儿,累了便去休息吧。婵儿,快扶姑娘回房。”离大娘一脸疼惜,马上令人扶离华回房。一名清秀小婢赶忙上前侍候,离华走了几步,忽回头看着那白衣少年,“你是谁?”白衣少年平静地回答:“我是韩朴。”“哦。”离华点头,杏眸略带挑逗地瞅着韩朴,“我是离华,请你喝酒,来吗?”“好。”韩朴十分爽快地答应。“那便随我来吧。”离华转身离去。韩朴只是轻轻一跃便无声地落在台上,跟在她身后,转入后台不见影儿。“呀!这小子可真有艳福!”堂中众客一片艳羡。离大娘看离华离去,忙转身招呼众人,满脸的笑若花开般灿烂,可惜是朵瘦黄花。“各位客人,我们离芳阁的姑娘们特为各位准备了一曲《醉海棠》,还有奴家珍藏的五十年的女儿红,各位尽可开怀。”“这五十年的女儿红酒劲儿可大着呢,离大姐姐,咱若都醉了那如何?”有人调笑着。一声“离大姐姐”唤得离大娘心眼也开了花,一双眼都只见缝儿了。“哟,我的大爷,咱离芳阁别的说不上,可就不缺这舒软的床铺,体贴解意的美人呀!您便是醉上一辈子,离芳阁也包侍候得您周周到到。”“哈哈,有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离芳阁海棠盛开,大娘,快拿酒来……”“就来就来……”丝竹再起,台上美人鱼贯而出,再加那醇香的美酒,顿时欢声笑语满堂。楼上,萧雪空起身,“走吧。”“嗯,”皇雨也起身,却有些犹疑,“那小子还这么小就和那离华去……嗯……若是做错了事怎么办?咱们真不要理吗?怎么说他也和青王有些渊源。”萧雪空一顿,然后挑帘而出,“白风夕的弟弟岂要我们操心。”“也是。”皇雨点头,再看一眼大堂,正要抬步时却是一愣,“咦?雪人,那不是解廌府的总捕头印春楼吗?他怎么跑到曲城来了?”已走出门的萧雪空闻言不禁回跨一步,顺着皇雨的目光看去,正见几人走入大堂,虽皆是常人装扮,可眉眼间的气宇却与众不同。“他身旁的好像是曲城的都副唐良和捕头冼信宇,身后的那几个大约是他们的属下。”“他们到这儿来干吗?”皇雨盯着他们,“那神色可不像是来喝花酒的。”两人对视一眼,沉吟片刻,一个念头涌入脑中。“该不是韩朴那小子犯了什么事吧?”两人同时脱口而出。“若以他那性子,没做些‘除恶惩霸、劫富济贫’的善事倒令人奇怪。”皇雨喃喃道。萧雪空点头,“以他的武功,出动印春堂倒也是应该的。”“喂,雪人,若他真犯了事你管不管?”皇雨斜眼瞅着萧雪空。萧雪空想了想,道:“还是先问问看是什么事吧。”“嗯,也对。”皇雨点头同意,“那你唤唐良上来问问。”“这事应该印捕头最清楚,还是你唤他来问问。”萧雪空却道。“为什么要我唤?”皇雨不解,“你唤还不一样。”“他属解廌府,不归我管,而你是昀王,百官俯首不是吗?”萧雪空瞟他一眼。皇雨盯着他半晌,然后眨眨眼,道:“若他回帝都后和二哥说了我在这喝酒的事,二哥又跑到皇兄面前参我一本,皇兄到时将我禁足王府一年半载可怎么办?”“那是我大皇王朝之福。”萧雪空想也不想便答道。“雪人你!”皇雨气结。“你不叫,他也看到我们了。”萧雪空忽指向那正惊愕抬头看着他们两人的印春楼诸人。 离芳阁后园占地极大,又分成了好几个小园,那都是给阁里有地位的姑娘们住的。白华园便是离华的住处。此时正是桂香飘飘时节,园中桂树下摆有一张小桌,桌上几样小菜,两个酒坛,菜没怎么动,地上倒是有几个空酒坛。离华与韩朴相对而坐,两人似是酒逢知己,酒兴正浓。“原来除姐姐外,还有女子也这般好酒啊。”韩朴一张脸白中透红,分外俊俏。离华抱着酒坛一气灌下半坛,玉面晕红,已有几分酒意,杏眼如丝,媚态可掬。“我一晚上已听到你提‘姐姐’无数次了,你姐姐到底是谁呀?老是念着她,不说还当你念着你的小情人呢。”“胡说!她是姐姐!”韩朴瞪眼怒视。“哈哈……”离华摇摇有些眩晕的脑袋,“姐姐便姐姐吧,她是谁呀?说来看我识不识得。”韩朴抱着酒坛灌下一口酒,含糊道:“你不是唱她的曲么,你怎能不知道她。”“嗯?”离华杏眸微睁,有些迷糊。“我找她好久了。”韩朴放开酒坛,抬头看着顶上的桂树,眸中深深的愁郁弥漫上俊秀的脸庞,“苍穹大地到处都有她的影子,万里山河到处都有她的声音,可我就是见不到她。”清朗的声音忽幽沉艰涩,“那么多的人知道她,我就是见不到她……”本来清澈的眸子忽地蒙上浓雾,似要遮起那深深失望与哀伤。看着他,离华心头蓦然一跳,脱口道:“真像啊!”“像什么?”韩朴问她。“哈哈……”离华笑得意味不明,“像我。”韩朴闻言眉一皱,他朗朗男儿怎可像女人。可看她,嫣红的双颊,涣散的目光,足以昭示她的醉意,晃一晃脑袋,不与她计较。“哈哈……你这模样真像以前的我。”离华抱起酒坛又灌下一口,“忧愁抑郁烦闷苦恼……我都尝过……哈哈……像……真像呢……那时我也如你这般地思慕着一个人,痴痴地等着……傻傻地等着……等啊等啊……哈哈……一直等到……哈哈……”笑声渐响,却是苦涩万分。“他变心了?”韩朴看她那模样猜测道。“变心?不,他没变心。”离华立马否定,“他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是那变心的坏蛋!”见她如此维护那人,韩朴倒觉得有些稀奇,抱起酒坛入怀,只是看着她,却不追问。“他真的没变心。”离华又嘟囔一句。韩朴无意识地笑笑,举坛猛灌几口,顿时觉得头有些晕了,眯起眼想要看清眼前,“他既没变心,那他在哪儿?你为何又在这里?”“哈哈……”离华傻傻一笑,“我吗……因为我逃家了啊……我……我要做江湖女侠,然后……就到了这里。他嘛……哈哈……”她松开酒坛,直起了身子,抬首,透过桂枝,今夜的月半明半暗,“他死了呢。”轻轻柔柔地吐出,和着酒香与夜风,融入寂寂长空。有什么从眼角溢出,顺着鬓角隐入发中,留下一道冰凉的微痕。韩朴又灌一口酒,酒意冲上头脑,身体似乎都变轻了。“既然他没变心,那你便无须伤心。要知道……这世间虽有许多白头到老的夫妻,可他们的心从来没有靠近过,比起他们,你可要幸福多了。”“幸福……哈哈……”离华忽然大笑,指着韩朴,杏眸中水光淩淩,“你这傻小子年纪小小怎么能知道!哈哈……他没变心,那是因为……是因为他的心从未在我身上!”脱口而出,霎时只觉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持都在这一刻崩溃了,那些碎片四处散落,有些落在心头,划出道道深痕,血淋淋地疼痛非常,眼眶里阵阵热浪,怎么也止不住泪珠地倾泻。韩朴半晌无语,呆呆地看着对面泪倾如雨的女子,那么陌生却异常的美丽,那么的悲痛愤怨,可是却不想去安慰劝解,只觉得哭得非常的好,似乎自己身体里有什么借着她的泪倾泻而出。“醉了吧?”他喃喃嘀咕,抱起酒坛灌酒。“哈哈哈……呜呜呜……”离华又哭又笑,忽举起酒坛直灌,一半入口一半湿了衣衫,“当年的我……哈哈……你知道我是谁吗?哈哈……”这一刻应是毫无顾忌的,不管对面是谁,不管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管明日,这酒冲开了往日的束缚,“我便是北州的公主白琅华,曾经的北州琅玕花!哈哈,知道吧?”“不知道。”韩朴眯着眼,那树在移,那月在摇。“哈……你这小子竟然不知道!”离华生气地敲敲酒坛,“我白琅华貌比琅玕花,那什么天下第一美人的纯然公主,什么惊才绝艳的惜云公主,那全都比不上我的!知道吗?”“你在说……说大话……哈哈……”韩朴傻笑。“那是真的!”离华瞪圆杏眼,只是再怎么瞪也没半点威严,红玉似的脸,酒意朦胧的眸,妩媚入骨,可惜面对的是不解风情的韩朴,否则哪个男人能不骨酥肉软。“当年我是尊贵的公主,那么的好……那么的喜欢他,为什么……为什么他竟然不喜欢我?”“为什么?”韩朴乖乖地追问一句,一颗脑袋不住摇晃。“为什么啊……哈哈……”离华笑得诡异又尖锐,靠近韩朴的耳朵轻轻地,凉凉地道,“因为他心中藏着一个人!”“藏着谁啊?”韩朴继续问道。“哈哈……藏着一个他永远都只能仰望着的人……哈哈……他藏得再深再重又如何,他永远都不可能得到那个人……你说可笑不可笑?”“不可笑!”韩朴却道,“你笑什么?”他迷惑地看着她,“笑你自己吗?”“笑我自己?”离华重复一遍,忽而恍然大悟般拍桌大笑,一边笑一边点头,“哈哈……可不是么……小兄弟……还是你聪明……知道是笑自己……”“笑得真难看。”韩朴皱皱鼻子。“胡说!”离华一拍桌子,却整个身子都软了,伏在桌上嘟囔道,“我白琅华貌压华纯然,才逼风惜云,你怎么可以说我难看?!”“你说什么?”韩朴趴在桌上,努力抬头想要听清楚。“我说……他为何不喜欢我?”离华抬头,抱着酒坛摇晃着,“我那么好,他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嗯,我也想问姐姐,她为什么这么久了都不来见我。”韩朴也抱起酒坛摇晃着,“五年早就过去了,我也艺成下山了,可她为什么还不来接我?”两人隔着酒坛相望,然后都傻呵呵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忽又大声哭起来,一时园中夜鸟惊飞,花木同悲,直哭了小半个时辰两人才止了泪,哭了这么久,酒意似轻了几分。“你说我姐姐会不会来见我?”韩朴用衣袖擦擦脸问道。“你说我可不可以回到十七岁?”离华睁着泪眼问道。“哈哈……”两人又大笑起来。“十七岁啊,多么好的年纪……那个时候正是我遇上他的时候。”离华抬头看着夜空,泪又蒙上眼,黑漆漆的天幕 ,模糊的淡淡疏星,“正当韶华,天真烂漫,而不是如今,满身疮痍,心如老妪……”“嗯,”韩朴闻言直起身,隔着桌俯近她的脸,审视片刻后道,“还没老,论姿色,我看过的人中除了纯然公主和凤姐姐外,你是最好看的。这么美的你当有那长着慧眼的人来喜欢你,那时你自会开怀。”“哈哈……”离华轻笑,一推韩朴,“比你姐姐如何?”“我姐姐……”韩朴迷糊的脑子忽然清醒了几分,染着酒意的眸子一亮,“你们岂能与我姐姐相提并论!”“哈哈……你小子真没救了!”离华指着韩朴大笑,“只是你姐姐到底是谁呀?”“如画江山,狼烟失色。金戈铁马,争主沉浮。你今晚都唱着她的曲怎么不知道她是谁呢。”韩朴笑道。忽然站起身来,手一挥,腰间长剑出鞘,这一刻,他身形稳如松柏。“我也知道唱姐姐的诗歌。”他轻声道。身形一动,长剑划起,园中霎时剑光若雪。 杯酒失意何语狂,苦吟且称展愁殇。鱼逢浅岸难知命,雁落他乡易断肠。葛衣强作霓裳舞,枯树聊扬蕙芷香。落魄北来归蓬径,凭轩南望月似霜。 轻而慢地吟唱着,挥剑却是急如风雨,偏又带着从容不迫的写意,身如苍竹临风,剑如银虹绕空,细小的桂花被剑气一带,飘飘洒洒若轻雨飞舞。离华看着园中舞剑的白衣少年,恍惚间似回到那个十七岁,回到银甲如霜的风云骑营阵前,仿看到那个容易害羞的年青将军,在同僚的起哄下有些无奈地红着脸起身,拔剑起舞,剑光如匹,人矫如龙,剑气纵横中是一张俊秀得令人心痛的容颜……“久容……”剑光散去,那人回首,白衣朗净,却不是那银甲英秀的将军。“你在看谁呢?”韩朴回首问她。那样悲切而带痛意的目光当不是看他。宝剑寒光烁烁,离华酒忽然醒了,轻轻一笑,道:“你小子可真大胆,竟敢说青王是你的姐姐。”“你都可以是北州的公主,我为何不能是青王的弟弟?”韩朴手按着胸口,那儿有半块翡翠珏。当年年少无知,可这么多年,他已长大,看清了很多事,想明白了很多谜。“哈哈……说得也对。”离华起身,脚步有些晃,扶着桌,抬手指向天边月,“老天爷的眼睛看得清楚,我是北州琅华,青州风云骑大将修久容的妻子;你是韩朴,青州青王风惜云的弟弟,哈哈……我们实在有缘……今夜相遇,桂下醉酒……哈哈……”韩朴却对她的话恍若未闻,自语般轻吟着:“昨夜谁人听箫声?寒蛩孤蝉不住鸣。泥壶茶冷月无华,偏向梦里踏歌行。”手一挽,长剑回鞘,“那时候姐姐说我不懂‘泥壶茶冷月无华’的清冷,而今我懂了,可她却不在。你知不知道她在哪儿呢?”“不知道。”离华答得干脆。那两个人,无论是功业千古的青雍双王,还是武林传奇的白风黑息,无论在天下人心中他们何等崇高……她,却愿永远也想不起来,此生唯愿永不再见!“多谢你的酒,我要去找她了。”韩朴转身离去,长剑在地上划下一个孤寂的影 ,“天涯海角总有尽头。”白衣一展,眨眼便消失于夜空。离华呆呆地目送他离去,那背影单薄却倔强。一阵风吹过,她不禁瑟缩,紧紧抱住双臂,想求一点暖意。他,前路茫茫,迷雾重重,可他认定了要走到底。而她……路已绝。夜深了,回首,满桌狼藉,满园寂寥 ,唯有夜风不断,拂过酒坛发出空旷的轻响。 万籁俱寂,万物俱眠。沉沉的夜色里,离华依旧独坐园中,灯早燃尽了,只余天边斜月,洒下淡辉,伴着园中孤影。砰砰砰的拍门声猛然响起,在这寂静的夜里分外响亮,惊醒了沉浸于往事中的离华,她迷茫抬首,一时间分不清置身何处。“开门!”这声音简洁有力,伴着的拍门声也是沉稳而有节奏。“离华,快快开门。”离大娘的声音却有些急。神魂一点点回体,站起身,却差点摔倒,抬手扶住石桌,只觉得头晕目眩,四肢绵软。她蹒跚地走到门边,才一打开门,便涌入一群人,幽暗的园子中顿时灯火通明。“什么事?”离华厌恶地皱了皱眉。“搜!”为首的男子一挥手,数人已冲往屋内。“干什么?”离华厉声喝道,来不及阻止,只能看着那些人直奔屋内。“请姑娘见谅。”为首的男子抱拳施礼,倒是大方得体,“因事情紧急,多有得罪。”“深更半夜破门而入,姑娘我杀人越货了吗?”离华冷冷地看着他道。“我的好姑娘,你小声点。”离大娘赶忙一扯离华,小心翼翼地朝那男子笑笑,然后挨近离华轻声道,“你在这后园离得远没听到,今夜前面可是闹翻天了。这位是解廌府的总捕头印大人,他们在抓逃窜的重犯,这犯人不知怎的潜到我们阁里来了,可厉害呢,印大人他们早做好了布置,却还是给那人逃了,大人担心犯人还躲在阁里,所以各园都查看一番。姑娘莫生气,这也是为着阁里头的安全嘛,否则你想想,有这么个重犯待在阁里,你叫我们怎么安心过日子,那往后可怎么……”“好了,大娘。”离华不耐烦地打断离大娘的话,转头瞅着印捕头,“快点完事,别耽搁姑娘我休息。”“那当然。”这位捕快的总头儿对于离华的态度倒没生不满,依旧有礼地道,“印某还想请问姑娘,夜里可有听到什么响动或是见到什么异常?”离华打个哈欠,才道:“今晚上唱了一曲后碰上一位韩公子十分可心,于是便请韩公子来我这里喝酒,我们倒是相谈甚欢,可没听到什么,也没见到什么异常。”说着斜眸瞟一眼印捕头,波光盈盈却隐带冷嘲,“韩公子走后我不胜酒力,坐在园子里歇息,吹吹这秋日凉风想醒醒酒,连房门还没进大人们便来了。”“哦?”印捕头看看园中那些空酒坛,看看满桌残羹,又看看离华疲倦的神色,闻着满身的酒气,知其所言不假,又独自在园中四处走走,一双眼睛不放过一草一木。“印捕头。”园外传来一声呼唤,紧接着是轻而匀称的脚步声,然后从门口又走进两个人。印捕头一听到呼唤便赶忙转身,一见那两人马上躬身行礼,态度极为恭敬。“如何?”走在前面的皇雨问道。“暂没有发现。”印捕头恭谨答道。萧雪空抬目细细扫视园子一眼。一旁的离华见到那样的目光不禁心惊,似乎只这一眼,这园子里里外外便被那一双冰似的眸子看个清清楚楚,连房门墙壁都不能阻挡。此刻近了,可清楚地看清两人容貌,紫衣人玉冠俊容一身华贵,一望之便知是高位之上的人,而这蓝衣人一头雪似的长发十分奇特,面容之美连她这华州花魁都生出自愧弗如之感,心头一动,忽想起以前曾有人调侃着说过“扫雪将军雪发雪容可谓男中纯然,无愧雪空之名”的话,再看一眼两人气度,再加那印捕头的态度,心里当下十分地肯定了两人的身份。“味道好重。”萧雪空皱皱眉头。众人闻言嗅嗅,园中除桂花香外还有一股浓郁的香味,是从那开启的房门中传出。“是檀香。”印捕头道,转头问向离华,“姑娘未曾入房,这檀香是何人所点?”离华满不在乎地掠掠夜风吹乱的发,淡然道:“我房中日日夜夜月月年年都燃着檀香,从未断过。”“是呀,大人。”离大娘赶忙上前,“离华一向睡眠不好,本来点着檀香是为安神的,但后来离华说喜欢这味儿,白天也点着,自她住这园子以来,这檀香便从没断过,都是从漱香斋特别制的,一枝可粗长着呢,早上点一枝可以一直燃到第二日早上,这香都是离华自己点的,从不假手他人,这在我们离芳阁可是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便是曲城,只要来过白华园的也都知道呀。我们离华有名的可人儿,这曲城谁人不爱呀,白华园的客人也像这檀香一样从没断过,而且来的可都是些贵客呀,像城西庞府的庞大爷,邱校尉家的大公子,刘家绸庄的刘大爷,百瓷坊的百坊主,曾府尹家的二少爷,还有李参将呀,黄主簿呀……”“闭嘴!”冷不防萧雪空一声冷喝,顿时吓断离大娘滔滔不绝的说词,声音不大却震慑全场,离大娘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了,畏宿地看着他,不知道是哪句话说错了,惹恼了这个美得不像话也冷得不像话的人。园中侍在一旁的那些捕快、士兵本还为这灯火下艳色逼人的花魁而心跳加速,可此刻听着离大娘数举着这些白华园的入幕之宾 ,一时皆诸般不自在了,看着离华的目光也有些异样了,有些甚至不自觉地后退几步,本想一亲芳泽的美人此刻不知怎的肮脏丑陋了些,这檀香袅袅的白华园一下子臭气熏天了。离华听到萧雪空这饱带怒意的喝声倒是有些讶异,不禁移眸看向他,却正对上那双如冰般明澈的眸子,心头一震,转头避开,却又隐隐不甘,又转回头,杏眸一眨,波光盈转,妩媚地挑逗,“这位公子以后多来白华园走走,便惯了这气味的。”话一出,萧雪空顿时一呆,不知该作何反应,一旁的皇雨却是忍不住笑了。正这时,入屋搜寻的诸人陆续回报,皆无所获。印捕头闻言皱眉,然后转头看看皇雨,皇雨点点头。“都回去。”印捕头吩咐属下,又转身向离华抱拳,“打扰姑娘了。”离华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目光不看他人,只瞅着那株桂花。众人一时退去,皇雨扯着萧雪空,“走吧。”萧雪空跟随其后离去,走至门边忍不住回头,正碰上离华转来的目光,离华慌忙垂首再次避开,萧雪空轻轻一叹,离去。“雪人,你不会动心了吧?”园外皇雨打趣着萧雪空。萧雪空摇首,心情有些沉重,“只是觉得她不应该待在这里。”这位离华姑娘,尽管满身风尘,却有些刻意,一个人的眼睛是她内心最好的映照,那不经意间流转的清华傲气足以昭示着她的出身,更而且……那样灰暗绝望的眼神很熟悉,如同数年前的自己,只是……他忍不住轻轻叹息。园内,离华听到那话,听到那一声长长叹息,心头一酸。“姑娘也累了,早些歇息吧。”离大娘伸手想扶她进房。“大娘回去休息吧。”离华手一转不着痕迹地避开,然后引着离大娘出门。离大娘离去后,离华关上园门,走入屋内,一闭房门,满室黑暗扑面而来,沉沉地压得她无力软倒在地,悲从中来,再也忍不住恸哭出声,偏又压抑着,细细的浅浅的,如受伤的孤雁,虽伤痛重重却依要小心的不能哀鸣,只怕一声啼鸣便引来危机,分外凄切悲凉,闻者伤心。十七岁……十七岁……十七岁……那是她最幸福也最痛苦的一年!她是北州尊贵的琅华公主,她是美丽纯洁的琅玕之花,她深得父兄宠爱,她……在火海剑光中遇到他!她与他,公主与将军,英雄与美人,青王亲自赐予的姻缘……那真是最最快乐,最最幸福的事!可是……眨眼间,国破家亡,父死郎亡!天上地下却是那样容易的一个转变!国不成国,家不成家,亲人死散,无处可安。想离了那个让她痛彻心扉、冷彻入骨的地方,想着摆脱一切的悲痛,天长海阔,重新再活,谁知……愚昧无知的她啊,何曾真正识过人间疾苦,何曾真正见过地狱……战场啊她见过可还算不得了,战场只有生与死,那生死不能的才是地狱!十七岁……她也度过她一生最最痛苦的日子!从地狱转过一圈,看过了恶鬼邪魔,无知幼稚终于离她而去,她终于成长,换得了满身疮痍。尝尽人间苦痛,识尽了人间爱恨,她方才明白,昔日自以为是的美好姻缘竟是如此可笑,她一心爱恋的良人原来从不曾钟情于她身上,那双羞涩的眸子看她何曾有过波澜,何曾有过一丝柔情,青王赐下的手链,那段姻缘的信物……他最后不是要了回去么。只可笑她不曾明白,还可悲地认为那是他要去作念想的……哈哈……那是念想,却不是为她,而是……为那个赐物的人!她……不过是他的主上赐给他的,他是永远也不会违背他的主上的命令的!罢了,罢了……他死了,琅华也死了,她只是离华。活下来了便活着,她要好好看着,她要看看这老天到底有没有眼,她一生无恶,便要得如此结果?那么他们……凭什么那两个便是神仙眷侣?凭什么!拼尽一身糜烂,拼尽一身肮脏,她就是要活着,她就是要看着,要看她到底会有如何一个结果,她最后会得一个什么结果!可是刚才的那个人……那样干净的眼睛,那样怜悯的眼神……他凭什么怜悯她,凭什么同情她!她是公主!他不过是个将军!他凭什么那样看着她,他凭什么说那样的话……她是公主!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凭什么要让那个人高高在上地可怜她!凭什么!双臂紧紧抱住,咬牙止住冲喉而来的悲泣。哭有什么用,不哭!决不要哭!这世间,没人珍惜你的眼泪便决不要哭!砰!一声闷响,似有什么重物落在地上,惊醒了沉入悲痛深渊的人。响声过后却是一片寂静。半晌后,离华起身,凭着记忆,摸索着点灯。昏黄的灯下,可看到房中倒伏着一个人,一身黑衣,虽身躯蜷缩着,但依旧可看出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闭着眼睛,面色苍白,似已昏迷,可手中依旧紧抓住一个画轴,背上一柄长剑。离华走过去,蹲下身子细细打量,这男子不正是白日里街上被她骂的人吗?近得身才发现那黑衣多处破烂,且湿湿地透着浓浓的血腥味,肩膀上还缺了一块布,抬头,果发现横梁的钉上挂着小块黑布,想来这人刚才是藏身于梁上,实支持不住了才摔下来,看来受伤颇重。再想想刚才那些闯入园中的人,有些明了情况。“皇朝的昀王与将军要抓的重犯便是你吗?”离华弯唇勾一抹淡笑,“看来我这房里的檀香倒是无意中帮你掩了这血气。”眸子一扫那人浓黑的眉毛,站起身来,俯视着地上俳佪于生死之间的人,半晌后不无讽刺地道,“既然他们要抓你,我便救你吧。反正我已是如此,再坏也实在想不出还能坏到哪里了,哈哈……” 黑夜过去,白日返来。清晨的阳光透过竹帘照入,正落在案上那枝桂花上,淡黄细小的花瓣儿顿时变得格外挺秀,袅袅淡香萦绕环室,清雅宜人。他睁开眼,入目的是绯红的罗帐。“醒了?”很脆亮的声音。他转头,逆光里一个窈窕的身影,面貌模糊,仿如梦里仙女般缥缈。“既然醒了,那看来便死不了了。”清脆的声音中夹着冷刺刺的嘲讽,很是耳熟。他猛然清醒了,翻身便起,却牵动伤口,一声闷哼,又倒回了床上。“你……你是……我……”看清了眼前的人却叫他吃惊不小。这不正是昨日那将珠宝当腌臜的女子吗?亏得她那一番作为反让他寻着了一直在寻找的东西。“是我救了你,谁叫你摸进我房里了。”离华在床前坐下,手中一碗稀饭,“这粥给你喝,再饿也没有了,还是我省下来留给你的。”将碗往床边小凳上一放,便起身转至妆台前梳发理妆。床上的人看着她怡然自得的模样有些疑惑,又打量了一番房中景象,华丽富贵,倒正衬了她离芳阁头牌姑娘的地位。“我这房中虽没我的允许不会有人进来,但你还是小心些吧,不要让阁里的人发现了,免得连累了我。”离华一边梳着发一边说道。乌黑如绸的长发在雪白的指间滑动,一绺绺的盘成发髻,玉钗松松簪起,再插上一枝金步摇,长长的珠饰颤颤垂下,在鬓间摇曳,眉不描而黛,肤无须敷粉便白腻如脂,唇绛一抿,嫣唇如丹,珊瑚链与红玉镯在腕间比划着,最后绯红的珠链戴上皓腕,白的如雪,红的似火,慑人眼目的鲜艳,绛红的罗裙着身,翠色的丝绦腰间一系,顿显那袅娜的身段,镜前徘徊,万种风情尽在。床上的人看得有些痴迷。他出生于武将世家,从记事起便日日与军营里那些粗犷的汉子为伍,长大后也只知战场上敌人如虎,再而后便是沦落江湖,从不曾识得女子柔情,也不曾有半日闲情,更不曾如此躺在香闺罗帐里看美人对镜理妆,如此的绮丽风情,一刹那令他产生身在幻境之感。“你身上我给你擦洗过了,那伤口虽涂了药,但也不知是哪年哪个客人留下的,管不管用就看你运气。你那衣服早破了,昨晚我便烧了。”离华转头瞟一眼床上的人,“哈,你也别不好意思,男人的身子我见得多了,比你身材好的多得是,姑娘我没占你什么便宜。”转回头,将一个金圈串着的玉锁挂于颈上,对镜细看一番,满意地起身。“多谢姑娘。”床上的男子抱拳道谢,脸上坦荡,倒没有扭捏。“姑娘我不稀罕你谢。”离华撇撇嘴,走至梨木架上取下画轴,“这画轴似乎是我们阁里的,你拼了命的就为着偷它?”“那画……请姑娘给我。”床上男子一见画轴,脸上顿时紧张。离华展开画,看了两眼,画上一个舞着枪的银袍将军,那将军年纪甚轻,英姿焕发,甚是符合少女心中那如意郎君的模样,画旁题着四字“穿云银枪”,除此外并无甚奇特。“名画佳作我也见过不少,这画在我看来最多算中上之品,你为何定要此画?”离华一扬画挑着眉头问道。男子不语,似有难言之隐。“这画是我的,岂能你要便给的。”离华将画一卷。男子闻言,忽地目射精光,紧紧盯住离华,“姑娘说……这画是你的,不知姑娘是从何处得此画的?”“这画……”离华微一思索,然后道,“似乎是一位从风州过来的客人送给我的。”“风州?”男子目光一凝,锁起眉头,陷入沉思。曾经的青州如今已分为风州、云州、月州。离华又打开画看看,画上那银袍将军眉间英气勃发,无论时光如何流逝,都不能磨灭,倒似要衬她今日的颓靡,心头忽生恼恨,指下用力,画纸咝咝作响。“姑娘!”男子低声喝道,目光炯炯地看着离华,“请姑娘莫要损画!”“哈,为何?”离华挑衅地勾唇,“我的东西我要怎么样你能奈何?”男子定定地看着离华,片刻后轻声道:“姑娘若不顺心可将气发我身上,但求姑娘莫要损画,那画于我……于我来说比性命更重要。”“比性命更重要?”离华重复一句,垂眸再看一眼画,不解中更添怒意,“这画重在何处?这画上的人?墨羽骑的将军就这么了不起吗?”男子一听不禁惊奇,“姑娘识得这画中的人?”离华闭口,握画的手却抖起来。“姑娘,你识得这人,可知他是谁?他现在何处?”男子不顾身上伤口猛然起身急切地问道。离华听到他的提问倒是一怔,扬扬手中的画问道:“你不识得画上的人?”“我未曾见过画上的人。”男子摇头。“既然不认识,那干吗一定要得到此画?当初我之所以留下此画,不过是因画上之人曾经相识,可除此外,这画还有何稀奇的地方能让你视之重过性命?”离华再仔细看一遍画,实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到能重过性命的地方。男子沉吟,似在思考到底要不要说出实话。离华凝眸看他片刻,最后自嘲地笑笑,道:“你无须烦恼,姑娘我不稀罕你的秘密。告诉你吧,这画大约是在两年前得到的,画上的人是昔日雍州墨羽骑四将之一的‘穿云将军’任穿云。”男子闻言,抬目看向离华,目光清亮,神态坦诚,“多谢姑娘告之。非我不愿与姑娘说实话,我乃罪人,不想累及姑娘。”“哦?”离华似笑非笑地瞅着他,本想冷言讽刺,可看着那样明亮诚恳的眼睛,心下一堵,咽了回去,“既然你想要,我便送与你吧,反正没要钱的。”她将画递给他。男子看着离华片刻,道:“多谢。”简单却郑重。伸出双手,垂首,额贴被面接过画轴,态度甚是恭敬。离华看着心头一动,递画的手不禁一紧。“姑娘?”男子疑惑地看着她,不解她为何突然握得那么紧。“哦……你休息吧,我去找找,看能不能给你弄到衣裳和伤药。”离华转身离去,刚走至门边,身后却传来男子的问话。“姑娘是谁?”极轻的声音却似惊雷劈在离华的耳边,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闭目吸气,只当没听到,猛地拉开门,疾步走出,可那低沉的嗓音却如附骨之蛆般传来。“姑娘不是这种地方的人。”砰地合上门,秋阳灿目,刺得她眼眸生痛,痛出眼泪来。房内的人看着那扇闭合的门,目光中有着疑惑与深思。这画中之人既是墨羽骑的将军,她一个华州的青楼女子为何会识得?穿云将军他虽不识得,但其名却早有耳闻,不单是他,墨羽四将声名远播,可从未曾听说过谁有风流韵事,若她为雍州人,当年战乱,雍州一直安泰,她没必要从雍州千里跋涉来华州,而且……虽然她言语低俗,满身风尘,可总觉得有几分刻意,那双眼眸黑白分明,怎是艳帜高张的花魁所能拥有,那偶尔睥睨的一眼,是青楼女子再如何骄傲也不会拥有的,那是与生俱来、身居高处的人视众如下的眼神! 等离华再回房时,便看到床上的人出神地看着画轴,指尖摩挲着画上的字,神情恭敬中犹存思念。她将手中黑色的布衣往床上一抛,再从广袖中掏出几个馒头递过去。“这都是偷的,你先将就着。”床上的人回过神,平静接过,“辛苦姑娘了。”离华瞟一眼被男子珍而重之地放于枕边的画轴,唇一动,却终是忍住了。男子慢慢起身,正想穿上衣服,园外忽传来砰砰敲门声,房中两人同时一惊,对视一眼,离华摆摆手,走至床前扶男子重新躺下,将锦被盖严实又放下罗帐,才启门走至园中问道:“谁?什么事?”“姑娘,奴婢是婵儿。大娘着奴婢来问问姑娘,曾府寿宴,前些日早有派人来请过姑娘,但姑娘都回绝了,今日曾府的大管家又亲自来请,大娘问姑娘要如何答复?”婵儿隔着门道。离华开门,瞅着门边的小丫头,“曾府的寿宴是今日?那大总管可有说什么?”“回姑娘,那大总管带了许多的礼物,还备了四人抬的大轿,说他家二少爷就爱听姑娘唱的曲,今日寿宴也不做大了,只约了些亲友。奴婢瞅他们态度倒是十二分的诚恳。”“哦。”离华略一沉吟,然后道,“你去回大娘,就说我应了,让曾府的人稍等会儿,我准备下就来。”“是。”婵儿赶忙回去复命。离华转回房,勾起罗帐。“我出去一趟,你现在一身伤,动也动不了,就先在这养着吧,这园子还算静,不会有人随便闯进来。”又看一眼沾血的被面,“昨晚上的药不够,这血总是渗着,你衣裳也暂时别穿了,等我晚上带药回来敷了再穿吧,否则脏了衣裳再偷便难了。”离华交代完了,也不理会人家是否答应了,转镜前再察看一番妆容,便启门去了。床上男子思索了一会儿,决定暂时留下。一来左腿上的箭伤透骨而出,令他整条腿都无法动弹,左肩的那一剑虽未伤筋骨,却入肉甚深,一动便绽开血口,再加身上那些细伤口,别说走出离芳阁,只怕连这房门都出不了,便是出去了,大约也是出了离芳阁就被那些四处严密搜查的捕快抓起来了,那时还会连累这救自己的离华姑娘。先在这儿躲几天吧,等能动了再想法离去,况且……他终于找到了线索,怎能不留着性命! 黄昏时,离华回来了,却带伤而归,顿时离芳阁惊作一团。“哎哟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啦?好好的一个人出去,怎么……怎么变成这样啊?”闻讯而来的离大娘一看离华身上的血当场吓傻了,赶忙上前察看,却见离华一张脸苍白如纸,转头再见众人围成一团,不禁骂道,“你们这些没用的还傻站着干吗,还不快去请大夫!若延误了,看老娘不剥你们的皮!”顿时有人跑去请大夫。离大娘扶住离华,直咋呼,“哎哟我的儿啊,这都流血了……天哪,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婵儿,叫你小心侍候姑娘,你就这么侍候一身血地回来了?回头看我不抽死你!哎哟我的儿啊,心痛死大娘了,来,快些躺着,一会儿大夫就来了。娌儿,快去催催,那大夫怎么还没到?我的儿,小心些,大娘扶着你呢,娥儿,快来帮把手扶住姑娘……”扶着离华躺下,一会儿曲城里医术最好的陈大夫便气喘吁吁地来了。察看伤势,包扎伤口,开方抓药,交代注意事项,等大夫忙活完了走人时,这曲城里也传遍了离芳阁的花魁离华姑娘在曾府二少爷的寿宴上只因敬了二少爷一杯酒就被二少爷那号称“二老虎”的妻子当众拔钗刺伤的事儿。“好了,大娘,我只是伤在肩膀,自己进去就行了。大家都还没吃饭呢,都过饭时了,先去吃吧,饿着难受。”白华园前离华拒绝了眼前一众要扶送她回房的人。“哎哟,看我糊涂了吧。”离大娘一拍巴掌,“姑娘定也饿了吧,婵儿,快让厨房去做些可口的给姑娘送来,记得还要煲一盅好汤给姑娘补血。”“一整天都没吃,待会儿多送些,口味清淡点。”离华抚着伤臂皱眉道。“对,受伤了要忌口,婵儿记得吩咐厨房做些药膳。”离大娘赶忙接道。“是。”婵儿领命去了厨房。“闹了这么久大家都累了,早些吃饭休息去吧。”离华抬起右手揉揉眉心,有些不耐烦地看着门口的众人。“姑娘累了吧,那早些歇息,我们便先回去了,晚间我再来看看,娥儿今夜就留这儿服侍你吧。”离大娘一看离华脸色,赶忙识趣道。“晚间不必劳烦大娘了,离华只是伤着胳膊,还能动呢,不用人服侍。”离华看一眼包扎好的左臂,然后从离大娘手中接过大夫留下的伤药包,“让婵儿待会儿送饭和热水过来就可以了,我想早些睡。”“那好。”离大娘点头,离华不愿人进白华园那是众所周知的事,“你先去歇息着,娥儿快去准备热水。”“是。”离大娘领着离芳阁的众人离去。离华待他们走远了才推门进去,天色已暗,园内更显幽沉,无一丝声响。特意加重脚步,又一把推开房门,檀香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穿过外厢,绕过屏风,珠帘一勾,那罗帐就如她离开时一般低垂,心里不禁有些紧张,不知那人是否有听她的话,还是……已经离去?放轻了脚步,走至床前,伸手,微微一缩,最后还是轻轻勾起帐帘,幽暗的帐内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看着她,那一刻,心跳忽然停止,可刹那间,却又雷鸣般跳动,又急又快!“你……”开口却又不知要说什么。“姑娘回来了。”床里的人倒是镇定地开口。“嗯。”离华点头,转身点着灯,房中顿时明亮起来。“姑娘那是……”男子眼利,一眼便看出离华左臂不适。离华微微抬一下左臂淡然道:“遇着个醋坛子,给金钗划了一下,血虽流得多,但伤口不深,没什么要紧的。”“哦。”男子放下心来。“倒托这事的福,那大夫留了许多伤药,倒不用烦恼怎么替你找药了。”离华将药包放桌上,右手打开,瓶瓶罐罐倒是不少,从中挑了一个白瓷瓶,“陈大夫的医术很不错,自制的药也是城里有名的好,你起来,我给你上药。”“这……”男子想起被下寸缕未着的身子。离华看一眼男子自知他为难什么,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慨,“你只坐起就行,我给你背上上药,前面你自己上吧。”男子点头,慢慢坐起身子。离华拿着药走近,灯光下的身子昨夜早已看过,可此刻却依为那累累伤疤惊心。那么多,那么深,常人受任何一处只怕早已没命,可眼前这人却……唉!等上完了药穿上衣裳,园外也传来婵儿的声音,饭送来了,离华开门接了打发了人。菜色果都是些清淡的小菜,分量很足,两人吃了足够,只那饭……原只给离华一个那可吃两顿了,但一个大男人吃怕是需要三份才行,汤倒是有一大盅。离华移过一个小几置于床上,将菜碟摆好,用带来的两个小碗,分别盛了一碗汤一碗饭,余下的连盒一起全递给床上的人。“将就下,省得碗多了让人起疑。”又返身从柜里取了双银筷自己用。男子看离华那一小碗饭心下感动,将手中大盒里的饭往离华碗中拔,道:“我曾四日未进一粟照样活着,每日能有一饭充饥足已,姑娘莫委屈自己。”结结实实地压了又压,小碗里足放了两碗的分量。离华看着这往自己碗里拨饭的人,眉宇平静,神色坦然,似是一件再自然简单不过的事,可她……这一生却从未曾有人将碗中的饭分一些给她。无论是从前富贵还是而今的卑贱,这样平常里透着亲密的事她从未曾体会过,看着灯下那张写满沧桑却又充满坚毅的脸,离华恍惚了。男子拨了几口饭,却见床沿坐着的离华犹自怔怔地看着他,眼中神色奇异,不禁问道:“姑娘为何不吃?”“哦。”离华回神,看看碗中堆得满满的饭,自己平常便是这一小碗也吃不完的,唇动了动却终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一口一口吃完整碗饭,又喝完那碗汤。完了,男子将碟里剩下的菜全倒自己碗中吃尽,又端了汤盅要再给离华倒一碗,离华忙拦住他,“你喝吧,我今日实已算吃得多的了。”男子看一眼离华,然后笑笑,不再客气,又慢慢将一盅汤喝完。正吃完了,娥儿又送热水来了,离华收了银筷,将碗碟收进食盒给娥儿带去,自己接过热水进来。倒了一盆水给男子擦洗了一番,然后放下帐帘,又移过屏风,将剩下的热水倒了浴桶里。幽静的夜里,只有窸窸窣窣罗衣落地的声音,然后是哗哗水声,一缕有别于檀香的幽香淡淡地萦绕于房中。男子侧卧于床里,闭着眼想睡下,可头脑却是清醒异常,无一丝睡意。听着帐外的声响,闻着萦绕于鼻的幽香,这一刻,心头的滋味竟是平生未有。帐帘再启时,幽香伴着灯光扑面而来,令他不禁睁目,却在那一眼痴了。素白中衣,湿润黑发,玉面丹唇,铅华尽洗,却是芙蓉天生,清丽不可方物。看着他那样的眼神,离华也是一呆。“琅华原是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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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泽五年八月末,华州曲城。虽已是秋日,但地处南方的曲城气温依旧很高,正午的日头毒得很,明晃晃地刺目,只是再如何毒辣的日头也不能阻这曲城的热闹与繁华。自天下一统以来,昔日的幽州便分为华州、纯州、然州,州之下又各设六府。这三州之名合起来便是当今皇后闺名,皇帝陛下以其名命名其故乡,足见夫妻情深,很是让曾经的幽州,现今的华州、纯州、然州的百姓们欢喜。而作为曾经幽州最富的曲城,如今已划入华州,凭着曲城人特有的精明能干,再加上代代累积的财富资本,今日的曲城或不敢称皇朝最富,但其繁华程度比之昔日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是声名远扬的贸易商城。熙熙攘攘的街道市集,形形色色的商人旅客,琳琅满目的珍奇货物,不绝于耳的吆喝叫卖……如此在他城难得一见的热闹景象,在曲城却是最为平常的。午时,一名年约三旬左右,着褐色布衣,貌似普通旅人的男子从东门进入了这富饶的曲城。他不紧不慢地走着,走在这繁华的大街上,看看两旁店铺、小摊上或珍贵或稀奇或精致的货物,看看那街上满脸朝气,来往不绝的人群,眼中略有些困惑,但那些迷茫无损于他的仪态。方脸浓眉,深目高鼻,组成一张端正英挺、极富男儿阳刚之气的面容,身形高大,双目明亮,虽是一身平民衣着,可看着这人却觉得应是那戎装骏马、领军千万的大将,朗朗正正的英姿令街上的那些个妇人侧目不已。褐衣男子在曲城转悠了个半天,至薄暮时分,差不多将整个街市都看了个遍,那街上的人便也渐是稀少,陆陆续续地都归家去了,他转了半天也有些饿了,打算寻个店填填肚子,左望右瞅的,终于在约莫二十步前的方向寻着了一看起来适于普通百姓的平常饭馆,当下移步前去。哐啷啷!那男子才走得几步,忽从右面急速飞出一堆东西,稀拉拉地落了一地,正挡在他的脚前,令他踏出的脚步顿住。那落了一地的,不是什么腌臜物,全是珍珠宝石翡翠玛瑙,落在地上,夕阳一照,光华灿耀,惑得人移不开眼。男子看着地上那些珠宝半晌,心头微微叹息,然后才移开眼,转首向右,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竟弃珍宝如粪土,只这一眼,却震得心魂一跳。那是如火般灿娆的石榴花吧?西天的晚霞也不及它一半的明丽,雍容的牡丹也不及它一半的艳媚,恣意地怒放着,恣意地妖娆着,恣意地将万般浓艳风情展现着,迷花人眼,惑魅人魂!“看什么看!没看过女人!”那清脆却又泼辣的声音将他惊醒,反射性地低首垂眸,目光落在脚下的珠宝上。“看什么看!眼皮子别这么浅!”那泼辣的声音再次响起,并带着一种明刺刺的嘲弄与轻蔑。男子再次转头看回去,右街边敞开的半扇门前斜倚着一名女子,火红的罗裙,半散的乌发,金钗横簪,雪肌花容,高高地扬着下巴,斜睥着眼底万物。满身的沧桑风情,却是一种公主般的高傲无尘。那些都似曾相识。男子想着,是视若无睹地转身离去,还是……还不待他想清,一个含着万分心痛的声音便响起:“离姑娘,你不高兴也犯不着拿这些东西出气啊,要知道这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啊!你不喜欢也犯不着扔掉啊,要知道这每一件都是我精心挑选的啊!离姑娘……”“你有完没完啊!”女子沷辣地叫道,柳眉一竖,“姑奶奶我今天就是看这些东西不顺眼,怎么着?这些个腌臜货姑奶奶我就是喜欢扔,你又怎么着?”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眼前人的鼻梁,“姑奶奶今天看着你就是生厌,你识相的便给我滚得远远的!否则姑奶奶待会儿扔的就是你!”那是个中年男子,锦衣华服,一脸富态,本是养尊处优让人侍候惯的,闻言眉一跳已生怒意,可一看女子,却又忍下了,和声细语道:“你今天不舒服便算了,明天我再来看你。”说罢又是留恋地看了女子一眼才是转身离去,看也不看地上那些珠宝,倒是身后的仆人一一将之捡起。女子眼角带讥地看着,然后冷冷一笑便转身回屋,隐约听到里头传来的三两轻语。“我的儿呀,你就不怕得罪了庞爷?再说你生气也犯不着扔那些宝贝呀!我的儿,那得值多少钱,何苦全扔了呢?”“妈妈你急什么,明儿个他还不捧着更多更贵重的来。”“哎哟,我的儿,你倒是想得明白。”……男子听着这些话,不禁有些好笑,又有些好气。这天底下就是有这些个男人视家中贤妻如糟糠,拼着那举案齐眉的不要,巴巴地奉上所有去讨那勾栏里姐儿的欢心,可人家全不当回事不说,心底里还不知道怎么蔑视侮骂呢。想着便要离去,可不知怎的,又忍不住转头看一眼门内,那火红的榴花早没了影儿,倒是一眼看到了正对门口的一幅画,光线不大亮,只模糊的觉着画的是一个舞着枪的小将,旁边还提着几个字,看不大清。男子眉头一动,再抬头看看这临街的楼房,楼顶的牌匾上三个金粉大字“离芳阁”,略一沉吟,转身离去。 白日的曲城是繁华热闹的,夜晚的曲城却是别有风味的。当夜幕遮起天地,曲城却披上华衣,绮丽而妖娆。一盏一盏明灯下是一处又一处的小摊。摆着精致小绣件的摊后,侧身立着一位豆蔻少女,略带羞涩抬首,你能不心头一动?琳琅满目的饰品后,那年华正茂的少妇正晃着皓腕上一个雕工巧致的银镯,你能忍住不多瞧一眼?各色水粉后,风韵犹存的大娘正用那半是沧桑半是风情的眸子瞅着你,你能不稍停脚步?那憨实的邻家哥哥正用竹枝儿编着小老虎,你能忍住不伸手去碰碰?山水书画后,清高又孤傲的书生正就着昏灯读着手中圣贤书,你能不回首一顾?瘦小精明的大爷手一翻一转,一张香味四溢的煎饼便落在盘中,你能忍住不咽口水?更有楼前檐下那一盏盏绯红的花灯,在轻风中袅娜舞摆着,那才是曲城最美最艳的风情。曲城最亮最丽的花灯在离芳阁。离芳阁在曲城,便如曲城在皇朝般有名。曲城是皇朝的积金城。离芳阁是曲城的销金窟。当夜幕冉冉,星辰明月楚楚而出,便是离芳阁芳华绽放之时。离芳阁是曲城最大最有名的花楼,离芳阁的离华姑娘不但是曲城的花魁,乃至在整个华州那也是首屈一指的。提起离华,那是人人称诵的,其人如榴花胜火,其歌舞冠绝华州,更兼得擅琴棋书画诗词文章,若非其身份低下,人们怕会将其与昔日的幽州公主,今日的皇朝皇后华纯然相提并论了。想当年纯然公主招亲,幽王都倾尽天下英杰,而今日的离华,就算不能说倾倒天下男儿,但倾倒整个曲城的男人却是轻而易举的。若说言之过誉,离芳阁满满一堂宾客便可为证。大堂最前有一高约丈许的彩台,此时帘幕低垂,堂中宾客皆翘首以待,只盼着那帘幕早早勾起,盼着那艳冠群芳的离华姑娘早早露面。夜色渐浓,灯火渐明。从离芳阁开门至今,已一个时辰过去了,彩台上依是未有分毫动静,堂中的客人大多是熟客,都知离芳阁的规矩,也都知离华姑娘万般皆好,唯一脾气不好,是以倒未有不满,依是饮酒吃菜,偶与他人闲聊几句,慢慢等候。可二楼正对彩台的雅房里的客人却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从敞开的窗口可将整个彩台整个大堂尽收眼底,乃是离芳阁位置最好也价钱最贵的雅房。此时房中坐着两名客人,皆是二十七八的年纪,仪容出众。一个着浅紫锦袍,玉冠束发五官俊挺,一身的高华贵气。一个雪发雪肤雪容,绝顶的俊俏也绝顶的冰冷,偏一身淡蓝的长衣却融化了几分冷峻,淩漓若湖上初雪。“这离华姑娘到底美到何种程度呢?竟敢让人如此等候!”紫衣男子略有些不满道。蓝衣男子没有理他,只是指尖敲着腰间剑柄。“雪人,你说这离华会不会有皇嫂的美貌?”紫衣男子再问。蓝衣男子依未答话,只是眼角瞟了他一眼。那略带蔑视的目光刺激了紫衣男子,英挺面容上那双于男子来说大得有些过分的眼睛霎时流转诡异的光芒,“雪人,这离华会不会有你漂亮?”蓝衣男子冰冷的面容顿时更冷一分,薄冰似的眸子射出锋利的冰剑。“嘻……”紫衣男子却毫不畏惧,一脸与其气度不符的嬉笑,“若她……”慢吞吞地说着,长指却是迅速地一挑蓝衣男子下颌,“有你这等姿色,便是再等几个时辰我也不介意。”啪!蓝衣男子一掌拍下紫衣男子的手,目光冷冷地看着他,“听说前几天九霜将昀王府前的石狮一掌拍碎了。”紫衣男子闻言那满脸的笑顿时僵在了那里,半晌后才干笑两声:“哈哈……我此次可是奉皇兄之命来办事的,说起来……唉……”他忽然叹气,“明明我在帝都练兵练得好好的,为什么皇兄一回朝便将我打发到这曲城来办这么小小的一件事?” 蓝衣男子此刻终于正眼看他,字字清晰地道:“因为你太聒噪了。”精简却锋利,顿时将紫衣男子刺得跳脚,“死雪人,孤哪里聒噪了!”他虽愤怒却还是压低着声音。“哼,”蓝衣男子鼻孔里一哼,“陛下有品玉照顾即可,何需你日夜多嘴。”“死雪人,孤那是兄弟友爱,你敢指责,孤要治你以下犯上之罪!”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念念不忘的仍然是这地位的高下。“哦。”蓝衣男子很不以为然的应一声。紫衣男子还待再说,却见蓝衣男子手一摆,“你等的美人出来了。”彩台上的帘幕层层拉起,一个红衣佳人袅袅而现。“等回朝了一定要奏明皇兄好好治你。”紫衣男子依不忘哼一声。这两人正是皇雨和萧雪空。皇朝征芜射大胜而归,只是回帝都后旧患复发,一时吓煞了朝廷内外,皇雨更是急得上跳下蹦的。虽有君品玉全心医治,他却依旧不放心,上朝下朝总不离皇朝身旁,时刻不忘念叨“皇兄不可操劳,皇兄要多休息多进补食”,倒不似堂堂皇弟,反倒成了皇帝的侍从了。皇朝烦不胜烦,正好派萧雪空来华州处理军务,便将他也打发来了,美其名曰“协助”,实则是想耳根清净。两人到了曲城,皇雨听说了离华的美名,也就随口问了问,那曲城的府尹对这位昀王的大名是早有耳闻,当下也不管那朝廷的律法诸多的礼制,只管在离芳阁订了雅厢,请这两位贵人前往一观。此刻帘幕拉起,两人终于看到了久候的美人。红色虽有令人眼前一亮之感,但总是太过浓艳而不为高雅之士所喜,可这离华姑娘一身红衣非但不俗,反是相得益彰,肌肤若雪,罗裙一衬,隐生淡淡嫣红,若朝霞遍洒雪原,艳光四射更透清华贵气。“嗯,为如此美人干等一个时辰倒也不亏。”皇雨当下赞道,“虽还稍逊皇嫂几分,但已是丽色罕见。”彩台上,离华怀抱琵琶,缓缓走至台中锦凳上坐下,然后才抬目扫一眼堂中,不行礼,不言语,也未有笑容,冷冷淡淡的,端是透着十分的高傲。说来也怪,那堂中的客人大都是有几分财势的人物,可对着这傲慢无礼的离华姑娘却未生半分怒意。萧雪空也看着台上的美人,那样的容颜自是少见,可他看着的却是那一双眼睛。杏仁似的双眸黑白分明,看着堂中众客如视无物,那不是做作的傲慢,而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傲骨。“这样的人为何会在这样的地方。”他不禁轻轻念一句。“哟,雪人竟也会怜香惜玉了?”皇雨顿时取笑。“按规矩,请上雅房的客人点曲。”离华抬眼扫向正对彩台的雅房中的皇雨和萧雪空。房中两人闻言倒是一怔,都不知离芳阁有这规矩,况且两人也没这逛花楼的经验,又都是武将,听过的歌也是士兵唱出的雄豪壮烈之曲,在这花楼总不能点《破阵子》吧。萧雪空当下垂眸,不予理会,皇雨没法,对着彩台的美人颇是潇洒地笑笑,可一时还真想不起来应该点什么曲,只好道:“姑娘看什么适合便唱一曲就是。”把这难题丢了回去。离华柳眉一挑,看一眼房中的两人,这等仪容风范的人物,在这种地方倒是第一次见,心头一动,勾唇淡笑,目光扫过台下众客,隐隐嘲意带出。“既如此,那离华便斗胆了,若唱得不中意,还请客人原谅。”说罢,指尖轻拔,琵琶声动,寥寥数响,却是金石之音,令人心头震动。 如画江山,狼烟失色。金戈铁马,争主沉浮。倚天万里须长剑,中霄舞,誓补天! 离华才一启喉,房中皇雨、萧雪空顿时正容端坐,全神贯注。 天马西来,都为翻云手。握虎符挟玉龙,羽箭射破、苍茫山缺! 女子清音,唱来却是铿然有力,气势万均,堂中众客只觉朔风扑面,金粉碧栏的离芳阁顿时黄沙滚滚,刀剑鸣耳,万军奔涌,仿身临那碧血滔天的战场。长街上一个白衣少年正缓缓而行,当那一缕高歌入耳时,脚下一顿,便再也无法前行,茫然回首,歌声不绝,他移动脚步如被歌声所牵,一步一步走入离芳阁,那门口守门的伸手想要拦,却被他袖一甩,全摔到街上去。 道男儿至死心如铁。血洗山河,草掩白骸,不怕尘淹灰,丹心映青冥! 离华的歌还在唱,琵琶铮铮,似响在人心头,划起满腔热血。那少年已走到台前,堂中众人都为歌声所摄未有察觉。少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台上的歌者,那神情竟似痴了,却不知是为台上的人还是为歌。 待红楼碧水重入画,唤纤纤月,空谷清音、桃花水,却总是、雨打风吹流云散。 歌至最后,万千气势袅袅淡去,余下的是千古怅然。一曲尽了,满堂皆静。“‘歌尽曲城’实至名归。”楼上皇雨悠然赞叹,“想不到竟可在此听到青王的《踏云曲》,想不到这青楼女子也可歌金戈铁马!”“风尘多有奇人。”萧雪空举杯向空而敬。台上的歌者眸光空濛地望着前方,似遥落万里长街外,似沉入白骸青冥中。“你唱得很好,你知道我的姐姐在哪儿吗?”一个仿若古琴幽鸣的声音轻轻响起,霎时惊醒众人。“呀!那小子怎么在这里?”皇雨此时方看到那白衣少年惊道。萧雪空看向那少年,眉头一动,心头却是叹息,“万水千山,不见不休。”“唉,还真是个死心眼的小子。”皇雨惋叹。“你说什么?”离华如梦初醒,看着眼前陌生的白衣少年,仪容俊秀,却眸带郁结。白衣少年看看离华,忽而一笑,“当年凤姐姐歌艺妙绝天下,只是人间早已不闻,而今有你,倒也不差。”“凤姐姐?”离华全身一震,杏眸盯紧白衣少年。“‘落日楼中栖梧凤,启喉歌倾九天凰’,你身为歌者难道竟不知吗?”白衣少年忽有些不满。“凤栖梧!”离华眸中闪着奇异的光芒,“你认识凤栖梧?”“嗯。”白衣少年淡淡点头,似乎认为认识这曾名动九州的歌者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的歌唱得很好,我请你喝酒吧。”那语气也是淡淡的,似乎便是请皇帝喝酒,皇帝也应该欣然答应才是。“哪里来的臭小子,还不快给老子滚出去!”那守门的两人此时一瘸一拐地冲到台前,伸手就要将少年拖走。“住手!”那两双手还未触及白衣少年的衣角,但闻台上离华一声厉喝,柳眉高高挑起,“本姑娘的客人,你们敢无礼!”“姑……姑娘,这小子他……”“还不给我滚出堂去!”离华蓦地站起身来,手一指门外,杏眸圆睁,“哪里轮得到你们说话?”“姑娘……”“滚!别让我再说!”离华怀中的琵琶猛然砸向台下两人,那两人马上闪身躲开,琵琶砰地碎成数块。“是,是……我们马上滚,姑娘别气。”两人赶忙退出堂中。堂中众客皆屏息静气地看着这一幕。曲城人哪个不知,离华姑娘生气时须得顺着,否则必是堂塌楼倒方可罢休。“唉哟,我的儿呀,你这是怎么啦?”离芳阁管事的离大娘一听到禀告慌忙赶来,却只见台上气喘吁吁的离华,台下碎裂的琵琶,一个长身玉立的白衣少年及满堂安静的宾客。“骂了两条狗。”离华挽袖淡然道。“骂便骂罢了,可不要气着自己了,我的儿可比那些狗要金贵百倍啊。”离大娘满脸堆笑。“今日累了。”离华抬手抚抚鬓角,杏眸扫一眼堂中,冷傲间却偏生分外勾人,“明日离华跳一曲舞吧。”此言一出,不说离大娘那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便是堂中众客也面露雀跃。离华的歌当是冠绝,可离华的舞才真正的惑动华州,只是离华愿每日一歌却百日难得一舞。“我的儿,累了便去休息吧。婵儿,快扶姑娘回房。”离大娘一脸疼惜,马上令人扶离华回房。一名清秀小婢赶忙上前侍候,离华走了几步,忽回头看着那白衣少年,“你是谁?”白衣少年平静地回答:“我是韩朴。”“哦。”离华点头,杏眸略带挑逗地瞅着韩朴,“我是离华,请你喝酒,来吗?”“好。”韩朴十分爽快地答应。“那便随我来吧。”离华转身离去。韩朴只是轻轻一跃便无声地落在台上,跟在她身后,转入后台不见影儿。“呀!这小子可真有艳福!”堂中众客一片艳羡。离大娘看离华离去,忙转身招呼众人,满脸的笑若花开般灿烂,可惜是朵瘦黄花。“各位客人,我们离芳阁的姑娘们特为各位准备了一曲《醉海棠》,还有奴家珍藏的五十年的女儿红,各位尽可开怀。”“这五十年的女儿红酒劲儿可大着呢,离大姐姐,咱若都醉了那如何?”有人调笑着。一声“离大姐姐”唤得离大娘心眼也开了花,一双眼都只见缝儿了。“哟,我的大爷,咱离芳阁别的说不上,可就不缺这舒软的床铺,体贴解意的美人呀!您便是醉上一辈子,离芳阁也包侍候得您周周到到。”“哈哈,有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离芳阁海棠盛开,大娘,快拿酒来……”“就来就来……”丝竹再起,台上美人鱼贯而出,再加那醇香的美酒,顿时欢声笑语满堂。楼上,萧雪空起身,“走吧。”“嗯,”皇雨也起身,却有些犹疑,“那小子还这么小就和那离华去……嗯……若是做错了事怎么办?咱们真不要理吗?怎么说他也和青王有些渊源。”萧雪空一顿,然后挑帘而出,“白风夕的弟弟岂要我们操心。”“也是。”皇雨点头,再看一眼大堂,正要抬步时却是一愣,“咦?雪人,那不是解廌府的总捕头印春楼吗?他怎么跑到曲城来了?”已走出门的萧雪空闻言不禁回跨一步,顺着皇雨的目光看去,正见几人走入大堂,虽皆是常人装扮,可眉眼间的气宇却与众不同。“他身旁的好像是曲城的都副唐良和捕头冼信宇,身后的那几个大约是他们的属下。”“他们到这儿来干吗?”皇雨盯着他们,“那神色可不像是来喝花酒的。”两人对视一眼,沉吟片刻,一个念头涌入脑中。“该不是韩朴那小子犯了什么事吧?”两人同时脱口而出。“若以他那性子,没做些‘除恶惩霸、劫富济贫’的善事倒令人奇怪。”皇雨喃喃道。萧雪空点头,“以他的武功,出动印春堂倒也是应该的。”“喂,雪人,若他真犯了事你管不管?”皇雨斜眼瞅着萧雪空。萧雪空想了想,道:“还是先问问看是什么事吧。”“嗯,也对。”皇雨点头同意,“那你唤唐良上来问问。”“这事应该印捕头最清楚,还是你唤他来问问。”萧雪空却道。“为什么要我唤?”皇雨不解,“你唤还不一样。”“他属解廌府,不归我管,而你是昀王,百官俯首不是吗?”萧雪空瞟他一眼。皇雨盯着他半晌,然后眨眨眼,道:“若他回帝都后和二哥说了我在这喝酒的事,二哥又跑到皇兄面前参我一本,皇兄到时将我禁足王府一年半载可怎么办?”“那是我大皇王朝之福。”萧雪空想也不想便答道。“雪人你!”皇雨气结。“你不叫,他也看到我们了。”萧雪空忽指向那正惊愕抬头看着他们两人的印春楼诸人。 离芳阁后园占地极大,又分成了好几个小园,那都是给阁里有地位的姑娘们住的。白华园便是离华的住处。此时正是桂香飘飘时节,园中桂树下摆有一张小桌,桌上几样小菜,两个酒坛,菜没怎么动,地上倒是有几个空酒坛。离华与韩朴相对而坐,两人似是酒逢知己,酒兴正浓。“原来除姐姐外,还有女子也这般好酒啊。”韩朴一张脸白中透红,分外俊俏。离华抱着酒坛一气灌下半坛,玉面晕红,已有几分酒意,杏眼如丝,媚态可掬。“我一晚上已听到你提‘姐姐’无数次了,你姐姐到底是谁呀?老是念着她,不说还当你念着你的小情人呢。”“胡说!她是姐姐!”韩朴瞪眼怒视。“哈哈……”离华摇摇有些眩晕的脑袋,“姐姐便姐姐吧,她是谁呀?说来看我识不识得。”韩朴抱着酒坛灌下一口酒,含糊道:“你不是唱她的曲么,你怎能不知道她。”“嗯?”离华杏眸微睁,有些迷糊。“我找她好久了。”韩朴放开酒坛,抬头看着顶上的桂树,眸中深深的愁郁弥漫上俊秀的脸庞,“苍穹大地到处都有她的影子,万里山河到处都有她的声音,可我就是见不到她。”清朗的声音忽幽沉艰涩,“那么多的人知道她,我就是见不到她……”本来清澈的眸子忽地蒙上浓雾,似要遮起那深深失望与哀伤。看着他,离华心头蓦然一跳,脱口道:“真像啊!”“像什么?”韩朴问她。“哈哈……”离华笑得意味不明,“像我。”韩朴闻言眉一皱,他朗朗男儿怎可像女人。可看她,嫣红的双颊,涣散的目光,足以昭示她的醉意,晃一晃脑袋,不与她计较。“哈哈……你这模样真像以前的我。”离华抱起酒坛又灌下一口,“忧愁抑郁烦闷苦恼……我都尝过……哈哈……像……真像呢……那时我也如你这般地思慕着一个人,痴痴地等着……傻傻地等着……等啊等啊……哈哈……一直等到……哈哈……”笑声渐响,却是苦涩万分。“他变心了?”韩朴看她那模样猜测道。“变心?不,他没变心。”离华立马否定,“他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是那变心的坏蛋!”见她如此维护那人,韩朴倒觉得有些稀奇,抱起酒坛入怀,只是看着她,却不追问。“他真的没变心。”离华又嘟囔一句。韩朴无意识地笑笑,举坛猛灌几口,顿时觉得头有些晕了,眯起眼想要看清眼前,“他既没变心,那他在哪儿?你为何又在这里?”“哈哈……”离华傻傻一笑,“我吗……因为我逃家了啊……我……我要做江湖女侠,然后……就到了这里。他嘛……哈哈……”她松开酒坛,直起了身子,抬首,透过桂枝,今夜的月半明半暗,“他死了呢。”轻轻柔柔地吐出,和着酒香与夜风,融入寂寂长空。有什么从眼角溢出,顺着鬓角隐入发中,留下一道冰凉的微痕。韩朴又灌一口酒,酒意冲上头脑,身体似乎都变轻了。“既然他没变心,那你便无须伤心。要知道……这世间虽有许多白头到老的夫妻,可他们的心从来没有靠近过,比起他们,你可要幸福多了。”“幸福……哈哈……”离华忽然大笑,指着韩朴,杏眸中水光淩淩,“你这傻小子年纪小小怎么能知道!哈哈……他没变心,那是因为……是因为他的心从未在我身上!”脱口而出,霎时只觉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持都在这一刻崩溃了,那些碎片四处散落,有些落在心头,划出道道深痕,血淋淋地疼痛非常,眼眶里阵阵热浪,怎么也止不住泪珠地倾泻。韩朴半晌无语,呆呆地看着对面泪倾如雨的女子,那么陌生却异常的美丽,那么的悲痛愤怨,可是却不想去安慰劝解,只觉得哭得非常的好,似乎自己身体里有什么借着她的泪倾泻而出。“醉了吧?”他喃喃嘀咕,抱起酒坛灌酒。“哈哈哈……呜呜呜……”离华又哭又笑,忽举起酒坛直灌,一半入口一半湿了衣衫,“当年的我……哈哈……你知道我是谁吗?哈哈……”这一刻应是毫无顾忌的,不管对面是谁,不管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管明日,这酒冲开了往日的束缚,“我便是北州的公主白琅华,曾经的北州琅玕花!哈哈,知道吧?”“不知道。”韩朴眯着眼,那树在移,那月在摇。“哈……你这小子竟然不知道!”离华生气地敲敲酒坛,“我白琅华貌比琅玕花,那什么天下第一美人的纯然公主,什么惊才绝艳的惜云公主,那全都比不上我的!知道吗?”“你在说……说大话……哈哈……”韩朴傻笑。“那是真的!”离华瞪圆杏眼,只是再怎么瞪也没半点威严,红玉似的脸,酒意朦胧的眸,妩媚入骨,可惜面对的是不解风情的韩朴,否则哪个男人能不骨酥肉软。“当年我是尊贵的公主,那么的好……那么的喜欢他,为什么……为什么他竟然不喜欢我?”“为什么?”韩朴乖乖地追问一句,一颗脑袋不住摇晃。“为什么啊……哈哈……”离华笑得诡异又尖锐,靠近韩朴的耳朵轻轻地,凉凉地道,“因为他心中藏着一个人!”“藏着谁啊?”韩朴继续问道。“哈哈……藏着一个他永远都只能仰望着的人……哈哈……他藏得再深再重又如何,他永远都不可能得到那个人……你说可笑不可笑?”“不可笑!”韩朴却道,“你笑什么?”他迷惑地看着她,“笑你自己吗?”“笑我自己?”离华重复一遍,忽而恍然大悟般拍桌大笑,一边笑一边点头,“哈哈……可不是么……小兄弟……还是你聪明……知道是笑自己……”“笑得真难看。”韩朴皱皱鼻子。“胡说!”离华一拍桌子,却整个身子都软了,伏在桌上嘟囔道,“我白琅华貌压华纯然,才逼风惜云,你怎么可以说我难看?!”“你说什么?”韩朴趴在桌上,努力抬头想要听清楚。“我说……他为何不喜欢我?”离华抬头,抱着酒坛摇晃着,“我那么好,他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嗯,我也想问姐姐,她为什么这么久了都不来见我。”韩朴也抱起酒坛摇晃着,“五年早就过去了,我也艺成下山了,可她为什么还不来接我?”两人隔着酒坛相望,然后都傻呵呵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忽又大声哭起来,一时园中夜鸟惊飞,花木同悲,直哭了小半个时辰两人才止了泪,哭了这么久,酒意似轻了几分。“你说我姐姐会不会来见我?”韩朴用衣袖擦擦脸问道。“你说我可不可以回到十七岁?”离华睁着泪眼问道。“哈哈……”两人又大笑起来。“十七岁啊,多么好的年纪……那个时候正是我遇上他的时候。”离华抬头看着夜空,泪又蒙上眼,黑漆漆的天幕 ,模糊的淡淡疏星,“正当韶华,天真烂漫,而不是如今,满身疮痍,心如老妪……”“嗯,”韩朴闻言直起身,隔着桌俯近她的脸,审视片刻后道,“还没老,论姿色,我看过的人中除了纯然公主和凤姐姐外,你是最好看的。这么美的你当有那长着慧眼的人来喜欢你,那时你自会开怀。”“哈哈……”离华轻笑,一推韩朴,“比你姐姐如何?”“我姐姐……”韩朴迷糊的脑子忽然清醒了几分,染着酒意的眸子一亮,“你们岂能与我姐姐相提并论!”“哈哈……你小子真没救了!”离华指着韩朴大笑,“只是你姐姐到底是谁呀?”“如画江山,狼烟失色。金戈铁马,争主沉浮。你今晚都唱着她的曲怎么不知道她是谁呢。”韩朴笑道。忽然站起身来,手一挥,腰间长剑出鞘,这一刻,他身形稳如松柏。“我也知道唱姐姐的诗歌。”他轻声道。身形一动,长剑划起,园中霎时剑光若雪。 杯酒失意何语狂,苦吟且称展愁殇。鱼逢浅岸难知命,雁落他乡易断肠。葛衣强作霓裳舞,枯树聊扬蕙芷香。落魄北来归蓬径,凭轩南望月似霜。 轻而慢地吟唱着,挥剑却是急如风雨,偏又带着从容不迫的写意,身如苍竹临风,剑如银虹绕空,细小的桂花被剑气一带,飘飘洒洒若轻雨飞舞。离华看着园中舞剑的白衣少年,恍惚间似回到那个十七岁,回到银甲如霜的风云骑营阵前,仿看到那个容易害羞的年青将军,在同僚的起哄下有些无奈地红着脸起身,拔剑起舞,剑光如匹,人矫如龙,剑气纵横中是一张俊秀得令人心痛的容颜……“久容……”剑光散去,那人回首,白衣朗净,却不是那银甲英秀的将军。“你在看谁呢?”韩朴回首问她。那样悲切而带痛意的目光当不是看他。宝剑寒光烁烁,离华酒忽然醒了,轻轻一笑,道:“你小子可真大胆,竟敢说青王是你的姐姐。”“你都可以是北州的公主,我为何不能是青王的弟弟?”韩朴手按着胸口,那儿有半块翡翠珏。当年年少无知,可这么多年,他已长大,看清了很多事,想明白了很多谜。“哈哈……说得也对。”离华起身,脚步有些晃,扶着桌,抬手指向天边月,“老天爷的眼睛看得清楚,我是北州琅华,青州风云骑大将修久容的妻子;你是韩朴,青州青王风惜云的弟弟,哈哈……我们实在有缘……今夜相遇,桂下醉酒……哈哈……”韩朴却对她的话恍若未闻,自语般轻吟着:“昨夜谁人听箫声?寒蛩孤蝉不住鸣。泥壶茶冷月无华,偏向梦里踏歌行。”手一挽,长剑回鞘,“那时候姐姐说我不懂‘泥壶茶冷月无华’的清冷,而今我懂了,可她却不在。你知不知道她在哪儿呢?”“不知道。”离华答得干脆。那两个人,无论是功业千古的青雍双王,还是武林传奇的白风黑息,无论在天下人心中他们何等崇高……她,却愿永远也想不起来,此生唯愿永不再见!“多谢你的酒,我要去找她了。”韩朴转身离去,长剑在地上划下一个孤寂的影 ,“天涯海角总有尽头。”白衣一展,眨眼便消失于夜空。离华呆呆地目送他离去,那背影单薄却倔强。一阵风吹过,她不禁瑟缩,紧紧抱住双臂,想求一点暖意。他,前路茫茫,迷雾重重,可他认定了要走到底。而她……路已绝。夜深了,回首,满桌狼藉,满园寂寥 ,唯有夜风不断,拂过酒坛发出空旷的轻响。 万籁俱寂,万物俱眠。沉沉的夜色里,离华依旧独坐园中,灯早燃尽了,只余天边斜月,洒下淡辉,伴着园中孤影。砰砰砰的拍门声猛然响起,在这寂静的夜里分外响亮,惊醒了沉浸于往事中的离华,她迷茫抬首,一时间分不清置身何处。“开门!”这声音简洁有力,伴着的拍门声也是沉稳而有节奏。“离华,快快开门。”离大娘的声音却有些急。神魂一点点回体,站起身,却差点摔倒,抬手扶住石桌,只觉得头晕目眩,四肢绵软。她蹒跚地走到门边,才一打开门,便涌入一群人,幽暗的园子中顿时灯火通明。“什么事?”离华厌恶地皱了皱眉。“搜!”为首的男子一挥手,数人已冲往屋内。“干什么?”离华厉声喝道,来不及阻止,只能看着那些人直奔屋内。“请姑娘见谅。”为首的男子抱拳施礼,倒是大方得体,“因事情紧急,多有得罪。”“深更半夜破门而入,姑娘我杀人越货了吗?”离华冷冷地看着他道。“我的好姑娘,你小声点。”离大娘赶忙一扯离华,小心翼翼地朝那男子笑笑,然后挨近离华轻声道,“你在这后园离得远没听到,今夜前面可是闹翻天了。这位是解廌府的总捕头印大人,他们在抓逃窜的重犯,这犯人不知怎的潜到我们阁里来了,可厉害呢,印大人他们早做好了布置,却还是给那人逃了,大人担心犯人还躲在阁里,所以各园都查看一番。姑娘莫生气,这也是为着阁里头的安全嘛,否则你想想,有这么个重犯待在阁里,你叫我们怎么安心过日子,那往后可怎么……”“好了,大娘。”离华不耐烦地打断离大娘的话,转头瞅着印捕头,“快点完事,别耽搁姑娘我休息。”“那当然。”这位捕快的总头儿对于离华的态度倒没生不满,依旧有礼地道,“印某还想请问姑娘,夜里可有听到什么响动或是见到什么异常?”离华打个哈欠,才道:“今晚上唱了一曲后碰上一位韩公子十分可心,于是便请韩公子来我这里喝酒,我们倒是相谈甚欢,可没听到什么,也没见到什么异常。”说着斜眸瞟一眼印捕头,波光盈盈却隐带冷嘲,“韩公子走后我不胜酒力,坐在园子里歇息,吹吹这秋日凉风想醒醒酒,连房门还没进大人们便来了。”“哦?”印捕头看看园中那些空酒坛,看看满桌残羹,又看看离华疲倦的神色,闻着满身的酒气,知其所言不假,又独自在园中四处走走,一双眼睛不放过一草一木。“印捕头。”园外传来一声呼唤,紧接着是轻而匀称的脚步声,然后从门口又走进两个人。印捕头一听到呼唤便赶忙转身,一见那两人马上躬身行礼,态度极为恭敬。“如何?”走在前面的皇雨问道。“暂没有发现。”印捕头恭谨答道。萧雪空抬目细细扫视园子一眼。一旁的离华见到那样的目光不禁心惊,似乎只这一眼,这园子里里外外便被那一双冰似的眸子看个清清楚楚,连房门墙壁都不能阻挡。此刻近了,可清楚地看清两人容貌,紫衣人玉冠俊容一身华贵,一望之便知是高位之上的人,而这蓝衣人一头雪似的长发十分奇特,面容之美连她这华州花魁都生出自愧弗如之感,心头一动,忽想起以前曾有人调侃着说过“扫雪将军雪发雪容可谓男中纯然,无愧雪空之名”的话,再看一眼两人气度,再加那印捕头的态度,心里当下十分地肯定了两人的身份。“味道好重。”萧雪空皱皱眉头。众人闻言嗅嗅,园中除桂花香外还有一股浓郁的香味,是从那开启的房门中传出。“是檀香。”印捕头道,转头问向离华,“姑娘未曾入房,这檀香是何人所点?”离华满不在乎地掠掠夜风吹乱的发,淡然道:“我房中日日夜夜月月年年都燃着檀香,从未断过。”“是呀,大人。”离大娘赶忙上前,“离华一向睡眠不好,本来点着檀香是为安神的,但后来离华说喜欢这味儿,白天也点着,自她住这园子以来,这檀香便从没断过,都是从漱香斋特别制的,一枝可粗长着呢,早上点一枝可以一直燃到第二日早上,这香都是离华自己点的,从不假手他人,这在我们离芳阁可是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便是曲城,只要来过白华园的也都知道呀。我们离华有名的可人儿,这曲城谁人不爱呀,白华园的客人也像这檀香一样从没断过,而且来的可都是些贵客呀,像城西庞府的庞大爷,邱校尉家的大公子,刘家绸庄的刘大爷,百瓷坊的百坊主,曾府尹家的二少爷,还有李参将呀,黄主簿呀……”“闭嘴!”冷不防萧雪空一声冷喝,顿时吓断离大娘滔滔不绝的说词,声音不大却震慑全场,离大娘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了,畏宿地看着他,不知道是哪句话说错了,惹恼了这个美得不像话也冷得不像话的人。园中侍在一旁的那些捕快、士兵本还为这灯火下艳色逼人的花魁而心跳加速,可此刻听着离大娘数举着这些白华园的入幕之宾 ,一时皆诸般不自在了,看着离华的目光也有些异样了,有些甚至不自觉地后退几步,本想一亲芳泽的美人此刻不知怎的肮脏丑陋了些,这檀香袅袅的白华园一下子臭气熏天了。离华听到萧雪空这饱带怒意的喝声倒是有些讶异,不禁移眸看向他,却正对上那双如冰般明澈的眸子,心头一震,转头避开,却又隐隐不甘,又转回头,杏眸一眨,波光盈转,妩媚地挑逗,“这位公子以后多来白华园走走,便惯了这气味的。”话一出,萧雪空顿时一呆,不知该作何反应,一旁的皇雨却是忍不住笑了。正这时,入屋搜寻的诸人陆续回报,皆无所获。印捕头闻言皱眉,然后转头看看皇雨,皇雨点点头。“都回去。”印捕头吩咐属下,又转身向离华抱拳,“打扰姑娘了。”离华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目光不看他人,只瞅着那株桂花。众人一时退去,皇雨扯着萧雪空,“走吧。”萧雪空跟随其后离去,走至门边忍不住回头,正碰上离华转来的目光,离华慌忙垂首再次避开,萧雪空轻轻一叹,离去。“雪人,你不会动心了吧?”园外皇雨打趣着萧雪空。萧雪空摇首,心情有些沉重,“只是觉得她不应该待在这里。”这位离华姑娘,尽管满身风尘,却有些刻意,一个人的眼睛是她内心最好的映照,那不经意间流转的清华傲气足以昭示着她的出身,更而且……那样灰暗绝望的眼神很熟悉,如同数年前的自己,只是……他忍不住轻轻叹息。园内,离华听到那话,听到那一声长长叹息,心头一酸。“姑娘也累了,早些歇息吧。”离大娘伸手想扶她进房。“大娘回去休息吧。”离华手一转不着痕迹地避开,然后引着离大娘出门。离大娘离去后,离华关上园门,走入屋内,一闭房门,满室黑暗扑面而来,沉沉地压得她无力软倒在地,悲从中来,再也忍不住恸哭出声,偏又压抑着,细细的浅浅的,如受伤的孤雁,虽伤痛重重却依要小心的不能哀鸣,只怕一声啼鸣便引来危机,分外凄切悲凉,闻者伤心。十七岁……十七岁……十七岁……那是她最幸福也最痛苦的一年!她是北州尊贵的琅华公主,她是美丽纯洁的琅玕之花,她深得父兄宠爱,她……在火海剑光中遇到他!她与他,公主与将军,英雄与美人,青王亲自赐予的姻缘……那真是最最快乐,最最幸福的事!可是……眨眼间,国破家亡,父死郎亡!天上地下却是那样容易的一个转变!国不成国,家不成家,亲人死散,无处可安。想离了那个让她痛彻心扉、冷彻入骨的地方,想着摆脱一切的悲痛,天长海阔,重新再活,谁知……愚昧无知的她啊,何曾真正识过人间疾苦,何曾真正见过地狱……战场啊她见过可还算不得了,战场只有生与死,那生死不能的才是地狱!十七岁……她也度过她一生最最痛苦的日子!从地狱转过一圈,看过了恶鬼邪魔,无知幼稚终于离她而去,她终于成长,换得了满身疮痍。尝尽人间苦痛,识尽了人间爱恨,她方才明白,昔日自以为是的美好姻缘竟是如此可笑,她一心爱恋的良人原来从不曾钟情于她身上,那双羞涩的眸子看她何曾有过波澜,何曾有过一丝柔情,青王赐下的手链,那段姻缘的信物……他最后不是要了回去么。只可笑她不曾明白,还可悲地认为那是他要去作念想的……哈哈……那是念想,却不是为她,而是……为那个赐物的人!她……不过是他的主上赐给他的,他是永远也不会违背他的主上的命令的!罢了,罢了……他死了,琅华也死了,她只是离华。活下来了便活着,她要好好看着,她要看看这老天到底有没有眼,她一生无恶,便要得如此结果?那么他们……凭什么那两个便是神仙眷侣?凭什么!拼尽一身糜烂,拼尽一身肮脏,她就是要活着,她就是要看着,要看她到底会有如何一个结果,她最后会得一个什么结果!可是刚才的那个人……那样干净的眼睛,那样怜悯的眼神……他凭什么怜悯她,凭什么同情她!她是公主!他不过是个将军!他凭什么那样看着她,他凭什么说那样的话……她是公主!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凭什么要让那个人高高在上地可怜她!凭什么!双臂紧紧抱住,咬牙止住冲喉而来的悲泣。哭有什么用,不哭!决不要哭!这世间,没人珍惜你的眼泪便决不要哭!砰!一声闷响,似有什么重物落在地上,惊醒了沉入悲痛深渊的人。响声过后却是一片寂静。半晌后,离华起身,凭着记忆,摸索着点灯。昏黄的灯下,可看到房中倒伏着一个人,一身黑衣,虽身躯蜷缩着,但依旧可看出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闭着眼睛,面色苍白,似已昏迷,可手中依旧紧抓住一个画轴,背上一柄长剑。离华走过去,蹲下身子细细打量,这男子不正是白日里街上被她骂的人吗?近得身才发现那黑衣多处破烂,且湿湿地透着浓浓的血腥味,肩膀上还缺了一块布,抬头,果发现横梁的钉上挂着小块黑布,想来这人刚才是藏身于梁上,实支持不住了才摔下来,看来受伤颇重。再想想刚才那些闯入园中的人,有些明了情况。“皇朝的昀王与将军要抓的重犯便是你吗?”离华弯唇勾一抹淡笑,“看来我这房里的檀香倒是无意中帮你掩了这血气。”眸子一扫那人浓黑的眉毛,站起身来,俯视着地上俳佪于生死之间的人,半晌后不无讽刺地道,“既然他们要抓你,我便救你吧。反正我已是如此,再坏也实在想不出还能坏到哪里了,哈哈……” 黑夜过去,白日返来。清晨的阳光透过竹帘照入,正落在案上那枝桂花上,淡黄细小的花瓣儿顿时变得格外挺秀,袅袅淡香萦绕环室,清雅宜人。他睁开眼,入目的是绯红的罗帐。“醒了?”很脆亮的声音。他转头,逆光里一个窈窕的身影,面貌模糊,仿如梦里仙女般缥缈。“既然醒了,那看来便死不了了。”清脆的声音中夹着冷刺刺的嘲讽,很是耳熟。他猛然清醒了,翻身便起,却牵动伤口,一声闷哼,又倒回了床上。“你……你是……我……”看清了眼前的人却叫他吃惊不小。这不正是昨日那将珠宝当腌臜的女子吗?亏得她那一番作为反让他寻着了一直在寻找的东西。“是我救了你,谁叫你摸进我房里了。”离华在床前坐下,手中一碗稀饭,“这粥给你喝,再饿也没有了,还是我省下来留给你的。”将碗往床边小凳上一放,便起身转至妆台前梳发理妆。床上的人看着她怡然自得的模样有些疑惑,又打量了一番房中景象,华丽富贵,倒正衬了她离芳阁头牌姑娘的地位。“我这房中虽没我的允许不会有人进来,但你还是小心些吧,不要让阁里的人发现了,免得连累了我。”离华一边梳着发一边说道。乌黑如绸的长发在雪白的指间滑动,一绺绺的盘成发髻,玉钗松松簪起,再插上一枝金步摇,长长的珠饰颤颤垂下,在鬓间摇曳,眉不描而黛,肤无须敷粉便白腻如脂,唇绛一抿,嫣唇如丹,珊瑚链与红玉镯在腕间比划着,最后绯红的珠链戴上皓腕,白的如雪,红的似火,慑人眼目的鲜艳,绛红的罗裙着身,翠色的丝绦腰间一系,顿显那袅娜的身段,镜前徘徊,万种风情尽在。床上的人看得有些痴迷。他出生于武将世家,从记事起便日日与军营里那些粗犷的汉子为伍,长大后也只知战场上敌人如虎,再而后便是沦落江湖,从不曾识得女子柔情,也不曾有半日闲情,更不曾如此躺在香闺罗帐里看美人对镜理妆,如此的绮丽风情,一刹那令他产生身在幻境之感。“你身上我给你擦洗过了,那伤口虽涂了药,但也不知是哪年哪个客人留下的,管不管用就看你运气。你那衣服早破了,昨晚我便烧了。”离华转头瞟一眼床上的人,“哈,你也别不好意思,男人的身子我见得多了,比你身材好的多得是,姑娘我没占你什么便宜。”转回头,将一个金圈串着的玉锁挂于颈上,对镜细看一番,满意地起身。“多谢姑娘。”床上的男子抱拳道谢,脸上坦荡,倒没有扭捏。“姑娘我不稀罕你谢。”离华撇撇嘴,走至梨木架上取下画轴,“这画轴似乎是我们阁里的,你拼了命的就为着偷它?”“那画……请姑娘给我。”床上男子一见画轴,脸上顿时紧张。离华展开画,看了两眼,画上一个舞着枪的银袍将军,那将军年纪甚轻,英姿焕发,甚是符合少女心中那如意郎君的模样,画旁题着四字“穿云银枪”,除此外并无甚奇特。“名画佳作我也见过不少,这画在我看来最多算中上之品,你为何定要此画?”离华一扬画挑着眉头问道。男子不语,似有难言之隐。“这画是我的,岂能你要便给的。”离华将画一卷。男子闻言,忽地目射精光,紧紧盯住离华,“姑娘说……这画是你的,不知姑娘是从何处得此画的?”“这画……”离华微一思索,然后道,“似乎是一位从风州过来的客人送给我的。”“风州?”男子目光一凝,锁起眉头,陷入沉思。曾经的青州如今已分为风州、云州、月州。离华又打开画看看,画上那银袍将军眉间英气勃发,无论时光如何流逝,都不能磨灭,倒似要衬她今日的颓靡,心头忽生恼恨,指下用力,画纸咝咝作响。“姑娘!”男子低声喝道,目光炯炯地看着离华,“请姑娘莫要损画!”“哈,为何?”离华挑衅地勾唇,“我的东西我要怎么样你能奈何?”男子定定地看着离华,片刻后轻声道:“姑娘若不顺心可将气发我身上,但求姑娘莫要损画,那画于我……于我来说比性命更重要。”“比性命更重要?”离华重复一句,垂眸再看一眼画,不解中更添怒意,“这画重在何处?这画上的人?墨羽骑的将军就这么了不起吗?”男子一听不禁惊奇,“姑娘识得这画中的人?”离华闭口,握画的手却抖起来。“姑娘,你识得这人,可知他是谁?他现在何处?”男子不顾身上伤口猛然起身急切地问道。离华听到他的提问倒是一怔,扬扬手中的画问道:“你不识得画上的人?”“我未曾见过画上的人。”男子摇头。“既然不认识,那干吗一定要得到此画?当初我之所以留下此画,不过是因画上之人曾经相识,可除此外,这画还有何稀奇的地方能让你视之重过性命?”离华再仔细看一遍画,实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到能重过性命的地方。男子沉吟,似在思考到底要不要说出实话。离华凝眸看他片刻,最后自嘲地笑笑,道:“你无须烦恼,姑娘我不稀罕你的秘密。告诉你吧,这画大约是在两年前得到的,画上的人是昔日雍州墨羽骑四将之一的‘穿云将军’任穿云。”男子闻言,抬目看向离华,目光清亮,神态坦诚,“多谢姑娘告之。非我不愿与姑娘说实话,我乃罪人,不想累及姑娘。”“哦?”离华似笑非笑地瞅着他,本想冷言讽刺,可看着那样明亮诚恳的眼睛,心下一堵,咽了回去,“既然你想要,我便送与你吧,反正没要钱的。”她将画递给他。男子看着离华片刻,道:“多谢。”简单却郑重。伸出双手,垂首,额贴被面接过画轴,态度甚是恭敬。离华看着心头一动,递画的手不禁一紧。“姑娘?”男子疑惑地看着她,不解她为何突然握得那么紧。“哦……你休息吧,我去找找,看能不能给你弄到衣裳和伤药。”离华转身离去,刚走至门边,身后却传来男子的问话。“姑娘是谁?”极轻的声音却似惊雷劈在离华的耳边,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闭目吸气,只当没听到,猛地拉开门,疾步走出,可那低沉的嗓音却如附骨之蛆般传来。“姑娘不是这种地方的人。”砰地合上门,秋阳灿目,刺得她眼眸生痛,痛出眼泪来。房内的人看着那扇闭合的门,目光中有着疑惑与深思。这画中之人既是墨羽骑的将军,她一个华州的青楼女子为何会识得?穿云将军他虽不识得,但其名却早有耳闻,不单是他,墨羽四将声名远播,可从未曾听说过谁有风流韵事,若她为雍州人,当年战乱,雍州一直安泰,她没必要从雍州千里跋涉来华州,而且……虽然她言语低俗,满身风尘,可总觉得有几分刻意,那双眼眸黑白分明,怎是艳帜高张的花魁所能拥有,那偶尔睥睨的一眼,是青楼女子再如何骄傲也不会拥有的,那是与生俱来、身居高处的人视众如下的眼神! 等离华再回房时,便看到床上的人出神地看着画轴,指尖摩挲着画上的字,神情恭敬中犹存思念。她将手中黑色的布衣往床上一抛,再从广袖中掏出几个馒头递过去。“这都是偷的,你先将就着。”床上的人回过神,平静接过,“辛苦姑娘了。”离华瞟一眼被男子珍而重之地放于枕边的画轴,唇一动,却终是忍住了。男子慢慢起身,正想穿上衣服,园外忽传来砰砰敲门声,房中两人同时一惊,对视一眼,离华摆摆手,走至床前扶男子重新躺下,将锦被盖严实又放下罗帐,才启门走至园中问道:“谁?什么事?”“姑娘,奴婢是婵儿。大娘着奴婢来问问姑娘,曾府寿宴,前些日早有派人来请过姑娘,但姑娘都回绝了,今日曾府的大管家又亲自来请,大娘问姑娘要如何答复?”婵儿隔着门道。离华开门,瞅着门边的小丫头,“曾府的寿宴是今日?那大总管可有说什么?”“回姑娘,那大总管带了许多的礼物,还备了四人抬的大轿,说他家二少爷就爱听姑娘唱的曲,今日寿宴也不做大了,只约了些亲友。奴婢瞅他们态度倒是十二分的诚恳。”“哦。”离华略一沉吟,然后道,“你去回大娘,就说我应了,让曾府的人稍等会儿,我准备下就来。”“是。”婵儿赶忙回去复命。离华转回房,勾起罗帐。“我出去一趟,你现在一身伤,动也动不了,就先在这养着吧,这园子还算静,不会有人随便闯进来。”又看一眼沾血的被面,“昨晚上的药不够,这血总是渗着,你衣裳也暂时别穿了,等我晚上带药回来敷了再穿吧,否则脏了衣裳再偷便难了。”离华交代完了,也不理会人家是否答应了,转镜前再察看一番妆容,便启门去了。床上男子思索了一会儿,决定暂时留下。一来左腿上的箭伤透骨而出,令他整条腿都无法动弹,左肩的那一剑虽未伤筋骨,却入肉甚深,一动便绽开血口,再加身上那些细伤口,别说走出离芳阁,只怕连这房门都出不了,便是出去了,大约也是出了离芳阁就被那些四处严密搜查的捕快抓起来了,那时还会连累这救自己的离华姑娘。先在这儿躲几天吧,等能动了再想法离去,况且……他终于找到了线索,怎能不留着性命! 黄昏时,离华回来了,却带伤而归,顿时离芳阁惊作一团。“哎哟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啦?好好的一个人出去,怎么……怎么变成这样啊?”闻讯而来的离大娘一看离华身上的血当场吓傻了,赶忙上前察看,却见离华一张脸苍白如纸,转头再见众人围成一团,不禁骂道,“你们这些没用的还傻站着干吗,还不快去请大夫!若延误了,看老娘不剥你们的皮!”顿时有人跑去请大夫。离大娘扶住离华,直咋呼,“哎哟我的儿啊,这都流血了……天哪,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婵儿,叫你小心侍候姑娘,你就这么侍候一身血地回来了?回头看我不抽死你!哎哟我的儿啊,心痛死大娘了,来,快些躺着,一会儿大夫就来了。娌儿,快去催催,那大夫怎么还没到?我的儿,小心些,大娘扶着你呢,娥儿,快来帮把手扶住姑娘……”扶着离华躺下,一会儿曲城里医术最好的陈大夫便气喘吁吁地来了。察看伤势,包扎伤口,开方抓药,交代注意事项,等大夫忙活完了走人时,这曲城里也传遍了离芳阁的花魁离华姑娘在曾府二少爷的寿宴上只因敬了二少爷一杯酒就被二少爷那号称“二老虎”的妻子当众拔钗刺伤的事儿。“好了,大娘,我只是伤在肩膀,自己进去就行了。大家都还没吃饭呢,都过饭时了,先去吃吧,饿着难受。”白华园前离华拒绝了眼前一众要扶送她回房的人。“哎哟,看我糊涂了吧。”离大娘一拍巴掌,“姑娘定也饿了吧,婵儿,快让厨房去做些可口的给姑娘送来,记得还要煲一盅好汤给姑娘补血。”“一整天都没吃,待会儿多送些,口味清淡点。”离华抚着伤臂皱眉道。“对,受伤了要忌口,婵儿记得吩咐厨房做些药膳。”离大娘赶忙接道。“是。”婵儿领命去了厨房。“闹了这么久大家都累了,早些吃饭休息去吧。”离华抬起右手揉揉眉心,有些不耐烦地看着门口的众人。“姑娘累了吧,那早些歇息,我们便先回去了,晚间我再来看看,娥儿今夜就留这儿服侍你吧。”离大娘一看离华脸色,赶忙识趣道。“晚间不必劳烦大娘了,离华只是伤着胳膊,还能动呢,不用人服侍。”离华看一眼包扎好的左臂,然后从离大娘手中接过大夫留下的伤药包,“让婵儿待会儿送饭和热水过来就可以了,我想早些睡。”“那好。”离大娘点头,离华不愿人进白华园那是众所周知的事,“你先去歇息着,娥儿快去准备热水。”“是。”离大娘领着离芳阁的众人离去。离华待他们走远了才推门进去,天色已暗,园内更显幽沉,无一丝声响。特意加重脚步,又一把推开房门,檀香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穿过外厢,绕过屏风,珠帘一勾,那罗帐就如她离开时一般低垂,心里不禁有些紧张,不知那人是否有听她的话,还是……已经离去?放轻了脚步,走至床前,伸手,微微一缩,最后还是轻轻勾起帐帘,幽暗的帐内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看着她,那一刻,心跳忽然停止,可刹那间,却又雷鸣般跳动,又急又快!“你……”开口却又不知要说什么。“姑娘回来了。”床里的人倒是镇定地开口。“嗯。”离华点头,转身点着灯,房中顿时明亮起来。“姑娘那是……”男子眼利,一眼便看出离华左臂不适。离华微微抬一下左臂淡然道:“遇着个醋坛子,给金钗划了一下,血虽流得多,但伤口不深,没什么要紧的。”“哦。”男子放下心来。“倒托这事的福,那大夫留了许多伤药,倒不用烦恼怎么替你找药了。”离华将药包放桌上,右手打开,瓶瓶罐罐倒是不少,从中挑了一个白瓷瓶,“陈大夫的医术很不错,自制的药也是城里有名的好,你起来,我给你上药。”“这……”男子想起被下寸缕未着的身子。离华看一眼男子自知他为难什么,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慨,“你只坐起就行,我给你背上上药,前面你自己上吧。”男子点头,慢慢坐起身子。离华拿着药走近,灯光下的身子昨夜早已看过,可此刻却依为那累累伤疤惊心。那么多,那么深,常人受任何一处只怕早已没命,可眼前这人却……唉!等上完了药穿上衣裳,园外也传来婵儿的声音,饭送来了,离华开门接了打发了人。菜色果都是些清淡的小菜,分量很足,两人吃了足够,只那饭……原只给离华一个那可吃两顿了,但一个大男人吃怕是需要三份才行,汤倒是有一大盅。离华移过一个小几置于床上,将菜碟摆好,用带来的两个小碗,分别盛了一碗汤一碗饭,余下的连盒一起全递给床上的人。“将就下,省得碗多了让人起疑。”又返身从柜里取了双银筷自己用。男子看离华那一小碗饭心下感动,将手中大盒里的饭往离华碗中拔,道:“我曾四日未进一粟照样活着,每日能有一饭充饥足已,姑娘莫委屈自己。”结结实实地压了又压,小碗里足放了两碗的分量。离华看着这往自己碗里拨饭的人,眉宇平静,神色坦然,似是一件再自然简单不过的事,可她……这一生却从未曾有人将碗中的饭分一些给她。无论是从前富贵还是而今的卑贱,这样平常里透着亲密的事她从未曾体会过,看着灯下那张写满沧桑却又充满坚毅的脸,离华恍惚了。男子拨了几口饭,却见床沿坐着的离华犹自怔怔地看着他,眼中神色奇异,不禁问道:“姑娘为何不吃?”“哦。”离华回神,看看碗中堆得满满的饭,自己平常便是这一小碗也吃不完的,唇动了动却终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一口一口吃完整碗饭,又喝完那碗汤。完了,男子将碟里剩下的菜全倒自己碗中吃尽,又端了汤盅要再给离华倒一碗,离华忙拦住他,“你喝吧,我今日实已算吃得多的了。”男子看一眼离华,然后笑笑,不再客气,又慢慢将一盅汤喝完。正吃完了,娥儿又送热水来了,离华收了银筷,将碗碟收进食盒给娥儿带去,自己接过热水进来。倒了一盆水给男子擦洗了一番,然后放下帐帘,又移过屏风,将剩下的热水倒了浴桶里。幽静的夜里,只有窸窸窣窣罗衣落地的声音,然后是哗哗水声,一缕有别于檀香的幽香淡淡地萦绕于房中。男子侧卧于床里,闭着眼想睡下,可头脑却是清醒异常,无一丝睡意。听着帐外的声响,闻着萦绕于鼻的幽香,这一刻,心头的滋味竟是平生未有。帐帘再启时,幽香伴着灯光扑面而来,令他不禁睁目,却在那一眼痴了。素白中衣,湿润黑发,玉面丹唇,铅华尽洗,却是芙蓉天生,清丽不可方物。看着他那样的眼神,离华也是一呆。“琅华原是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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